-人工放流能救中華鱘嗎?
來源:科技日報
作者:張蓋倫
發布時間: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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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放流能救中華鱘嗎?
采 寫:本報記者 張蓋倫 策 劃:劉 莉
今年4月,一萬尾子二代中華鱘,從湖北宜昌濱江公園胭脂園放歸長江。視覺中國供圖
今年4月,一萬尾子二代中華鱘,從湖北宜昌濱江公園胭脂園放歸長江。視覺中國供圖
 

  深瞳工作室出品

  已經連續第4年了,科研機構還是沒有監測到中華鱘的自然產(chan) 卵。

  沒有卵,也就沒有可能孕育新生命。

  中國水產(chan) 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chan) 研究所研究員、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生存委員會(hui) 鱘魚專(zhuan) 家組成員危起偉(wei) 在接受科技日報記者采訪時,確認了這個(ge) 壞消息。自然繁殖中斷,成為(wei) 中華鱘這一古老物種麵臨(lin) 的最大困境。

  “情況不樂(le) 觀。”他歎了口氣,“有可能,中華鱘就這麽(me) 走了。”

  “自然種群已嚴(yan) 重衰退,生存狀況十分瀕危”“古老的鱘魚似乎卷入了滅絕旋渦”“中華鱘的野生種群走到了瀕臨(lin) 滅絕的邊緣”……翻看近幾年刊載的論文會(hui) 發現,來自不同科研單位的作者,在描述中華鱘現狀時,都帶著一些慨歎和悲情。

  但好在,保護的窗口期還沒有關(guan) 閉。

  今年4月中旬,一萬(wan) 尾子二代中華鱘,從(cong) 湖北宜昌濱江公園胭脂園放歸長江。這是中國長江三峽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峽集團)30多年來的第64次中華鱘人工放流。

  人工繁育的中華鱘後代,背負來自人類無言的期待——期待它們(men) 能補充中華鱘野外種群,給中華鱘帶來新的希望。

  自然繁殖中斷,危險的信號

    2020年的秋季監測無功而返。實際上,從(cong) 2017年到2020年,連續多年,那綠豆大小的卵,再沒有出現過。

  中華鱘,1989年就被列為(wei) 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目前已極度瀕危。

  這是一種海河洄遊性魚類,身軀龐大。在長江生活了上億(yi) 年,它們(men) 形成了一套適應長江環境的產(chan) 卵繁殖機製。

  中華鱘在長江上遊出生,在海洋中度過生命的大部分時光。但繁殖啟動的信號來臨(lin) 時,它們(men) 就會(hui) 像被什麽(me) 指引著一般,準確地找到長江口,溯河洄遊三千公裏,回到他們(men) 的出生之地,抵達長江上遊的金沙江(宜賓—屏山)河段產(chan) 卵繁殖。

  後來,葛洲壩水利樞紐阻斷了中華鱘的洄遊繁殖通道。為(wei) 保護中華鱘,1982年,經水利部批準成立了中華鱘研究所。它是我國首個(ge) 因大型水利工程興(xing) 建而設立的珍稀魚類科研機構。

  中華鱘研究所薑偉(wei) 博士告訴記者,中華鱘是一個(ge) 旗艦物種,它有強烈的指示意義(yi) 。其種群的資源量水平、野外種群的狀態,是長江和海洋流域健康狀況的係統性體(ti) 現。“如果要選擇一個(ge) 能夠代表長江生態係統的種類,那就是中華鱘。”

  保護大魚,難;保護生活史如此複雜的大魚,更難。薑偉(wei) 說,當初做中華鱘保護工作,就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這絕非朝夕之功。

  如今每年秋季,多家科研單位會(hui) 在葛洲壩下中華鱘產(chan) 卵場開展監測調查。

  中華鱘是少有的秋季繁殖的魚類。中華鱘卵,黑色,綠豆大小,黏性很強。它們(men) 會(hui) “藏匿”在礫石表麵或縫隙內(nei) ,這或許是中華鱘父母為(wei) 孩子躲避敵害選擇的一種策略。

  危起偉(wei) 告訴記者,監測方式主要有四種:水聲學探測,用來探明調查區域內(nei) 中華鱘親(qin) 本數量;江底采卵,用河流底層網采集樣品直接觀測;水下視頻觀測,由船舶搭載高清攝像頭在江底逡巡;還有一種傳(chuan) 統的方式——解剖食卵魚。

  2020年的秋季監測無功而返。實際上,從(cong) 2017年到2020年,連續多年,那綠豆大小的卵,再沒有出現過。

  這確實是個(ge) 危險的信號。

  很難知道中華鱘的確切數量。科研人員一般通過對產(chan) 卵場江段的監測,來推斷種群的情況。

  危起偉(wei) 告訴記者這樣一組數據:上世紀70年代,每年洄遊到長江的中華鱘繁殖群體(ti) 數量達2000餘(yu) 尾。上世紀80年代葛洲壩截流後不久,每年到達葛洲壩下產(chan) 卵場的中華鱘繁殖親(qin) 魚數量持續下降:2009—2012年間,下降至100餘(yu) 尾,2013年以後進一步下降至100尾以下,2017—2019年洄遊群體(ti) 的數量僅(jin) 有約20尾。

  如果畫成圖,你會(hui) 看到一條隨時間陡然下跌的曲線。

  危起偉(wei) 分析了中華鱘種群下降至此的原因:葛洲壩的修建,阻隔了中華鱘的洄遊通道,它們(men) 喪(sang) 失了曾經分布在葛洲壩上遊的產(chan) 卵場。長江上多個(ge) 水電工程蓄水運行形成的滯溫效應,使得中華鱘繁殖季節水溫升高,進一步壓縮了它們(men) 自然繁殖的時間窗口。再加上捕撈、航運和汙染等多重因素,中華鱘的生存環境急劇惡化。

  全人工繁殖技術已突破,人工增殖放流存爭(zheng) 議

  人工繁育中華鱘的最終目的,還是讓它們(men) 回到長江,讓它們(men) 補充野外種群。30多年來共放流中華鱘700萬(wan) 尾以上,但中華鱘資源增殖“收效甚微”。

  危起偉(wei) 團隊曾在2020年初發表了關(guan) 於(yu) 白鱘滅絕的論文。那是一種體(ti) 型更大但公眾(zhong) 認知度更低的生活在長江裏的鱘魚。

  根據他們(men) 的推算,白鱘在2005年到2010年時已經滅絕,隻是那時人類對此並未察覺。白鱘的命運提示人們(men) ,一旦錯過了保護的關(guan) 鍵時間節點,就真的來不及了。

  好在,和白鱘不同,中華鱘還保留有人工繁育的種群。

  位於(yu) 湖北宜昌的中華鱘研究所如今隸屬於(yu) 三峽集團,是唯一持續進行中華鱘增殖放流的機構。

  成立近40年,中華鱘研究所在中華鱘人工繁育方麵取得了一係列進展。

  2009年突破的全人工繁殖,是一個(ge) 裏程碑式的進步。它意味著,繁育中華鱘,不再需要從(cong) 野外捕撈野生親(qin) 體(ti) 。那些野生親(qin) 體(ti) 的後代,是子一代中華鱘;在全人工環境下長大的中華鱘的後代,則是子二代中華鱘,也是現在三峽集團放流的主要對象。

  中華鱘研究所還為(wei) 極端情況儲(chu) 備了單性繁殖技術。如今,野生中華鱘種群的性別比已經失衡。如果未來有一天,隻剩下雌性個(ge) 體(ti) ,就算它再找不到雄性伴侶(lv) ,人們(men) 仍可人工誘導激活中華鱘卵子,產(chan) 出後代。

  科研人員在技術上做了一係列準備。若一切無可挽回,後人至少依然能見到中華鱘。

  但人工繁育中華鱘的最終目的,還是讓它們(men) 回到長江,讓它們(men) 補充野外種群。

  據統計,包括中華鱘研究所在內(nei) 的多個(ge) 機構,30多年來共放流中華鱘700萬(wan) 尾以上。

  有關(guan) 注長江生態的專(zhuan) 家向記者感慨:“700多萬(wan) 尾啊,放流了這麽(me) 多,但效果呢?”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教授黃真理也在論文中直言,中華鱘資源增殖“收效甚微”。

  質疑聲一直存在:放流真的有用嗎?放流的中華鱘去哪了?

  2014年以後,中華鱘研究所開展了中華鱘放流標記追蹤工作。2019年的監測數據顯示, 73%的放流中華鱘,在放流後能夠到達出海口。

  薑偉(wei) 觀察到,很多淡水魚被放流後,會(hui) 向長江上遊遊動。但中華鱘的目的地則非常清晰——去下遊,去海洋。這也意味著,人工養(yang) 殖並沒有磨滅掉中華鱘的本能。中華鱘需要10年甚至15年才會(hui) 性成熟。那麽(me) ,它們(men) 有沒有遵循本能,曾回到過長江產(chan) 卵?

  這一點確實難以說清。薑偉(wei) 說,2009年之後,對野生中華鱘的科研捕撈已被禁止。時間太長,中華鱘身上的一些短期標記就遺失了;能長時間維持的標記,又必須打撈後才能確認。

  “在能力和設施允許的範圍內(nei) ,我們(men) 做了大量保護類的基礎工作。可能每個(ge) 人分析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但是魚類保護的兩(liang) 個(ge) 大方向,就是‘就地保護’和‘遷地保護’,我們(men) 一直按照野生水生生物保護的思路和框架在推進這一工作。”薑偉(wei) 說。

  就地保護,顧名思義(yi) ,指的是保護棲息地,保護產(chan) 卵場。而遷地保護中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做人工保種、人工繁育。

  “可能推進的效果在旁人看來沒這麽(me) 明顯,後麵也確實還有問題亟待解決(jue) 。”薑偉(wei) 坦率地說,“但我們(men) 要做下去,要行動。邊做,邊看還有什麽(me) 要改善的。”並不怕有爭(zheng) 議。科學問題,一邊爭(zheng) 論,一邊驗證,一邊求索。中華鱘保護本身是個(ge) 係統工程。“最重要的是,我們(men) 要持續地形成研究保護的合力,一起為(wei) 這件事努力。”

  好在,在“長江大保護”的總體(ti) 戰略下,從(cong) 2020年起,長江進入了十年禁漁期。“禁漁之後,我們(men) 對放流後中華鱘的存活比例還是很有信心的。”薑偉(wei) 強調。

  放流要更科學,保護進程要跟滅絕速度賽跑

  過去的放流,不是沒用,而是放得不夠多、不夠規範。應該製定完善的中華鱘增殖放流和資源修複計劃。

  十年禁漁期,是一個(ge) 難得的窗口期。危起偉(wei) 深知,必須抓住這個(ge) 機遇。

  記者問他:“如今中華鱘麵臨(lin) 重重困境,在那麽(me) 多救魚措施中,您最想講的是什麽(me) ?”

  危起偉(wei) 沒怎麽(me) 猶豫,直言:“還是放流。”在他看來,過去的放流,不是沒用,而是放得不夠多、不夠規範。黃真理也指出,過去對放流效果的研究重視不夠,對提高幼魚放流的存活率研究不夠,相關(guan) 基礎研究成果嚴(yan) 重缺乏,放流具有盲目性。

  危起偉(wei) 對放流進行過詳細分析。過去30多年,共放流了700餘(yu) 萬(wan) 尾中華鱘。但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放流的是還沒有開口攝食的小魚。這些魚太容易死亡,其實是不適宜人工放流的規格。30多年,真正“有效”的放流群體(ti) ,其實是137.21萬(wan) 尾已經越過了死亡高峰期的稚魚和幼魚。

  這樣算下來,每年中華鱘放流量實際平均不到4萬(wan) 尾,較國外同類放流規格數量上差了十倍甚至百倍。

  一個(ge) 可以用來借鑒的例子是,從(cong) 1961年到1991年蘇聯解體(ti) 之前,蘇聯在伏爾加河等河流放流人工繁殖的三大主要鱘魚(俄羅斯鱘、閃光鱘和歐洲鰉子代),每年放流數量都在百萬(wan) 尾至千萬(wan) 尾數量級。後來,他們(men) 在恢複這些魚類自然繁殖方麵取得了成功。

  危起偉(wei) 計算道,根據現在中華鱘需要補充的數量倒推,一年要放流的中華鱘量應達到300萬(wan) 尾。“那就是千萬(wan) 元以上的資金投入。”

  資金怎麽(me) 來,放流怎麽(me) 更科學,都是棘手的問題。

  危起偉(wei) 認為(wei) ,應該製定完善的中華鱘增殖放流和資源修複計劃,比如,針對現有保種資源的資源共享與(yu) 繁育利用計劃,基於(yu) 保種群體(ti) 的遺傳(chuan) 管理和科學繁育搭配計劃,人工增殖放流中華鱘的野化訓練計劃,增殖放流規格、規模和地點的科學規劃和放流效果監測評估計劃……而且,還要建立增殖放流保障機製,解決(jue) 中華鱘增殖放流中的經費需求和運行管理問題。

  其實,原國家農(nong) 業(ye) 部已經出台了《中華鱘拯救行動計劃(2015—2030年)》。但危起偉(wei) 表示,至今很多設想還無法真正實施。

  “中華鱘已經處於(yu) 困境,它需要人真正關(guan) 心,真正投入。” 危起偉(wei) 手指叩著桌子,近乎急切地說道,“白鱀豚滅絕了,白鱘也滅絕了。不能等啊,中華鱘會(hui) 老、會(hui) 死,再過十年,它們(men) 就被熬死了。”

  如果真的喪(sang) 失了野外種群,中華鱘的人工種群也會(hui) 退化。

  保護的進程,必須跟滅絕的速度賽跑,要行動。行動,才能給中華鱘的命運,拚出一個(ge) 轉機。

  中華鱘不會(hui) 說話,用下降的數量,做求救的信號。守護它的人,得為(wei) 它發聲。

  “研究了一輩子鱘魚,要是沒有了,還能過得安生嗎?這個(ge) 魚,要在我這裏保下來;保下來,以後才有機會(hui) !”危起偉(wei) 強調,中華鱘拯救行動計劃要落地,尤其要搶救性保護培育好已有的3000餘(yu) 尾中華鱘子一代,充分發揮其繁殖效能,實施規模化增殖放流。“唯有這樣,中華鱘自然種群在10—15年後才可能恢複!”

  此外,中華鱘綜合保護措施的實施,還包括近海捕撈控製與(yu) 生境修複,為(wei) 長江及近海水生物保護和恢複創造條件。

  救魚,是沉甸甸的責任,也關(guan) 乎沉甸甸的情感。

  說到情感,這位一直神情凝重的專(zhuan) 家,臉上終於(yu) 有了笑意。

  “不光是我對它有感情,很多人都對它有感情。”危起偉(wei) 的聲音輕柔了下來,“這個(ge) 魚,你看它可以看得忘記吃飯。你就覺得其他外國的鱘魚就是沒有它漂亮。它又漂亮,又威武。”

  保護的進程,必須跟滅絕的速度賽跑。行動,才能給中華鱘的命運,拚出一個(ge) 轉機。中華鱘不會(hui) 說話,用下降的數量,做求救的信號。守護它的人,得為(wei) 它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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