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桓武寫(xie) 給孫昌璞的便條。孫昌璞供圖
■本報記者 李晨陽
“有個(ge) 東(dong) 北人給我寫(xie) 過一封信,是你嗎?”
“對,是我。”
那時孫昌璞剛30歲出頭,給已經名滿天下的大科學家彭桓武寫(xie) 了一封信,指出他十多年前的一篇論文中有個(ge) 錯誤。
彭桓武的反饋,讓孫昌璞受到了很大震動。多年後,這個(ge) 年輕人也成長為(wei) 理論物理學家,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近日,他向《中國科學報》獨家披露了彭桓武生前幾個(ge) 不為(wei) 人知的動人故事。
他請年輕人把關(guan)
1993年,孫昌璞在美國跟隨楊振寧做博士後,研究方向之一是量子耗散係統。一個(ge) 偶然的機會(hui) ,他發現彭桓武1980年前後就研究過這個(ge) 問題,可能是中國最早研究這一領域的學者。
孫昌璞認真研讀了彭桓武的論文,發現裏麵有一處錯誤。但他知道,彭桓武是位赫赫有名的大科學家,自己一個(ge) 初出茅廬的博士後,能給這位大家“挑錯兒(er) ”嗎?
楊振寧說:“彭先生這個(ge) 人非常直率,你有什麽(me) 就跟他說什麽(me) 。”孫昌璞便給彭桓武寫(xie) 了一封信,一五一十地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不久後,孫昌璞回國,作為(wei) 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以下簡稱理論物理所)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也作為(wei)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hui) 第一屆理論物理專(zhuan) 款學術領導小組(彭桓武任組長)成員,和彭桓武有了更多接觸。彭桓武問他:“有個(ge) 東(dong) 北人給我寫(xie) 過一封信,指出我一篇文章中有個(ge) 錯誤,是不是你呀?”
孫昌璞是遼寧人,畢業(ye) 於(yu) 東(dong) 北師範大學(位於(yu) 吉林長春),留在那裏工作。當他得知彭桓武出生於(yu) 長春後,便在信裏“套近乎”,特意說自己是一個(ge) “東(dong) 北人”,沒成想彭桓武記得特別清楚。
彭桓武對孫昌璞說,這篇文章的確是出錯了,這裏有自己的責任,也有審稿人的責任。“他們(men) 覺得我是個(ge) 名人,給我審稿就不那麽(me) 較真了。”
後來,彭桓武特地給孫昌璞寫(xie) 了一張便條,請他為(wei) 自己量子力學方麵的文章“把關(guan) ”。這一年彭桓武已經86歲高齡,寫(xie) 字時手會(hui) 顫抖,但他還不忘在信的結尾,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xie) 道:“麻煩您,抱歉……”
“彭先生是一位偉(wei) 大的物理學家,他勇於(yu) 批評和自我批評,勇於(yu) 麵對自己的錯誤,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科學精神。”孫昌璞說。
彭桓武生前最後一次發表在正式科學刊物上的文字,就是一封更正信。全文隻有短短幾行:
“貴刊2006年1月(58卷1期)登載我文《具有啟發性的廣義(yi) 相對論》後,在繼續研究中,我發現該文中一等式(該期42頁左欄下倒數第12行)右側(ce) 第三項的係數有錯,-N/2應為(wei) +N(N-3)/4。因而此後直至文尾段前的討論皆應作廢。彭桓武,2006年11月16日。”
僅(jin) 僅(jin) 3個(ge) 月後,彭桓武與(yu) 世長辭,享年92歲。
拿出自己攢的2萬(wan) 元,要買(mai) 科研用的電腦
1998年的一天,孫昌璞去彭桓武家,彭桓武拿了厚厚一遝錢,讓他幫忙買(mai) 電腦、打印機,以及一些辦公用品等。孫昌璞一看,這是足足2萬(wan) 元,在那個(ge) 年代可謂巨款。
“彭先生,您是大科學家、大院士,又是理論物理所的創始人,也沒有正式退休,為(wei) 什麽(me) 要花自己的錢買(mai) 這些做研究的東(dong) 西呢?”
彭桓武回答:“我已經不在第一線工作了,不能再花國家的經費。”
孫昌璞怎麽(me) 勸說,彭桓武都不為(wei) 所動,堅持要自掏腰包。最後,孫昌璞靈機一動:“彭先生,您一直在指導我,和我討論量子力學的問題,您完全可以用我的科研經費來買(mai) 啊。”
彭桓武聽了,覺得似乎挺有道理,但還是囑咐孫昌璞:“那你可得跟所長(中國科學院院士歐陽鍾燦)請示一下。”
直到彭桓武去世後,孫昌璞才知道,他的遺囑中專(zhuan) 門有一段提到:“上網的電腦及相連的打印機各附件與(yu) 桌和轉椅,應歸還理論所孫昌璞研究組……”
很多文章都提到,彭桓武身上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天真。特別是麵對人情世故時,率直得近乎“不通情理”:有人慕名造訪,常在門口就被勸退;有大領導來看望他,久久叩門不開,請人打電話聯係後,他才穿著睡袍走出來攀談……
他本人也曾說:“回顧我這一生,對自然界有廣泛濃厚的興(xing) 趣,對人世糾紛則及早躲避。”
在孫昌璞看來,彭桓武睿智而且心底明白,隻是對那些他認為(wei) 不重要的小事,不願糾纏,選擇躲避。
孫昌璞從(cong) 東(dong) 北師範大學調到理論物理所工作後,就有規律地每隔兩(liang) 三周去看望一次彭桓武,跟他討論具體(ti) 的學術問題,教他使用計算機軟件,或者聽他講講親(qin) 曆的量子物理大師(如他的導師馬克斯·波恩和歐文·薛定諤等)的掌故。
然而有段時間,發生了一些跟他們(men) 並無關(guan) 係的事。為(wei) 了“避嫌”,孫昌璞暫時中止了對彭老規律性的訪問。不久,彭桓武讓司機給孫昌璞打電話,說:我知道你為(wei) 什麽(me) 不來看我!不需要“避嫌”,我要和你討論的是量子力學!在這之後,孫昌璞便恢複了定期交流活動。
不回國的理由很多,但他毅然選擇了祖國
彭桓武留下最有名的名言,當屬那句:“回國不需要理由,不回國才需要理由!”
然而,彭桓武離世12年後,孫昌璞才真正理解了這句名言背後刻骨銘心的涵義(yi) 。
2019年,美國期刊《今日物理》刊登了一篇短文《為(wei) 了愛情和物理》。這篇文章首次披露了彭桓武一段不為(wei) 人知的跨國戀情。文章作者是女主角的女兒(er) 。
1945年至1947年間,彭桓武在愛爾蘭(lan) 都柏林高等研究院理論物理研究所任職。在他指導的博士後中,有一位美麗(li) 的法國女士,名叫Cecile Morette。
這篇文章寫(xie) 道:她非常愛他,本想嫁給他,但那是20世紀40年代末,彭桓武執意要回到處於(yu) 內(nei) 戰之中的中國。臨(lin) 走時,彭桓武給Cecile留下一張去中國香港的單程票,承諾安頓好後,就來接她。但Cecile“退縮了”,她擔心來到一個(ge) 動亂(luan) 中的國家,連中文都不會(hui) 說,會(hui) 變成愛人的負擔,她更擔心從(cong) 此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祖國。
後來,Cecile也成為(wei) 一位優(you) 秀的理論物理學家,為(wei) 自己的國家和物理學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們(men) 之間的通信保持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後來女兒(er) 們(men) 發現了母親(qin) 保留的信件,“信中顯示了一位大度、睿智的男人仍然愛著她,並希望她接受他的求婚,但他知道這對她來說太難了”。
孫昌璞回憶,2005年,Cecile專(zhuan) 程來中國看望彭桓武,但即便朝夕相處的同事,也不知道他們(men) 之間的這段往事。“唯獨有一次,我們(men) 準備陪著彭先生一起坐車,彭先生說:你們(men) 不用陪了,我們(men) 兩(liang) 個(ge) 隨便聊聊。”
《為(wei) 了愛情和物理》中提及一件類似的事。1982年,Cecile隨美國科學代表團訪問了中國,又見到了彭桓武。彭桓武謝絕了派來接送他們(men) 的車子,和Cecile一起步行了一段。Cecile後來回憶,兩(liang) 人走路時,他隻是告訴她:“我很高興(xing) 你還穿著舒適的鞋子。”
回國不需要理由,不回國才需要理由——“其實彭先生有很多不回國的理由:他在西方有很高的學術地位、有常人眼裏的大好前程,甚至有浪漫的異國愛情。但這麽(me) 多‘理由’,都沒能阻擋他回國的步伐。這種情懷,怎能不是刻骨銘心的呢?”孫昌璞為(wei) 此感慨不已。
“我們(men) 現在都在討論科學家精神。什麽(me) 是科學家精神?就是科學精神加上愛國主義(yi) 。毫無疑問, 彭先生的故事是對科學家精神最好的詮釋!”
《中國科學報》 (2021-06-08 第1版 要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