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慈欣  圖/九代火影 

　　麥克和愛麗(li) 絲(si) 等待著第二個(ge) 太陽的出現。透過“黃金原野號”的後舷窗，他們(men) 望著遙遠的太陽，從(cong) 這海王星軌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陽隻是一個(ge) 剛顯出圓盤形狀的星體(ti) ，它的光雖能夠在艙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熱度。麥克看看身邊太空服中的愛麗(li) 絲(si) ，覺得她也像一個(ge) 太陽，是她的存在使這距地球四十五億(yi) 公裏的冷寂太空有了意義(yi) ，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yi) 。愛麗(li) 絲(si) 於(yu) 一個(ge) 小時前剛剛蘇醒，這之前她經曆了啟航之後最長的一次沉睡，睡了有兩(liang) 年的時間。 

　　第二個(ge) 太陽出現了，開始看去隻是一顆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劇增加，像一隻睜開的眼睛，很快變得比真正的太陽還亮。一時間，整個(ge) 宇宙都蘇醒了。這是“獵戶座”飛船減速時發動機的核火焰。 

　　麥克歡呼起來，“黃金原野號”的艙室是如此狹小，他甚至不能揮舞雙手，他想擁抱愛麗(li) 絲(si) ，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愛麗(li) 絲(si) 透過太空服的麵罩對他燦爛地一笑。 

　　眼前一片藍色，一行白字出現：網絡擁堵，請切換為(wei) 2D顯示，或稍後再試。 

　　麥克摘下VR頭盔，回到自己簡陋的單身公寓中。房間不大，但與(yu) “黃金原野號”的艙室相比就寬敞多了。他拿起筆記本電腦，把剛才的畫麵切換到2D，但網速仍然很慢，圖像幾乎不動，愛麗(li) 絲(si) 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麥克繼續沉醉在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樣，他當然知道愛麗(li) 絲(si) 的微笑不可能是對自己的，因為(wei) 剛才與(yu) 她同處“黃金原野號”飛船上的，除了自己，還有其他幾億(yi) 人。現在，全人類都通過網絡擠在那間狹小的艙室裏。同時，他看到的是四個(ge) 多小時前的愛麗(li) 絲(si) ，這是電波從(cong) 四十五億(yi) 公裏遠的太空傳(chuan) 回地球的時間。 

　　能聽到外麵街上傳(chuan) 來的歡呼聲，整個(ge) 世界都在歡呼。 

　　“十九年了。”麥克看著屏幕上的愛麗(li) 絲(si) 說，“我從(cong) 一個(ge) 十八歲的男孩變成三十七歲的男人，你還是那麽(me) 年輕。” 

　　在麥克的記憶中，十二年前的那天時而顯得很遙遠，時而又像近在昨日。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以太號”火箭突然從(cong) 加州莫哈韋沙漠的莫哈韋航天發射場點火升空，運載著“黃金原野號”飛船飛向太空，這時，距米勒在車禍中遇難僅(jin) 不到十個(ge) 小時。 

　　阿爾弗雷德·米勒早年並沒有顯示出對太空探索有特別的興(xing) 趣，他那龐大的商業(ye) 帝國主要是在製藥和生物工程領域發展起來的。一切改變都是從(cong) 一種名叫“冬神”的藥物的出現開始的，這是米勒的“生命遠景”公司研發的藥物。“冬神”的研製過程長達半個(ge) 世紀，耗資更是創造了世界製藥工程的紀錄。這是一種人體(ti) 冬眠藥物，依劑量不同，可使服用者進入三個(ge) 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連續服用，冬眠期則幾乎可以無限延長。在冬眠期間，人體(ti) 的新陳代謝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營養(yang) 補充，衰老幾乎停止。 

　　“冬神”研製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緊接著米勒卻宣布要將這項成果封存，專(zhuan) 利技術凍結，藥物不會(hui) 投放市場。他解釋說：“‘冬神’將是懶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們(men) 會(hui) 用這種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現實，逃避責任，在未來不同的時間醒來看看，選一個(ge) 最舒服的時代生活。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表明他最初研製“冬神”是想把它用於(yu) 太空航行，使得遠航的飛船隻需攜帶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氣。 

　　但是，需要“冬神”的載人太空遠航似乎將永遠停留在科幻小說中，自上世紀中葉的登月以後，載人太空航行所到達的離地球最遠的距離，隻是米勒的那輛林肯車開三四個(ge) 小時的路程。 

　　VR遊戲中的太空遠比真實的有趣，甚至，除了艱辛和危險之外，比真實的更真實。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決(jue) 定自己創造一個(ge) 能使“冬神”派上用場的時代，於(yu) 是使“生命遠景”公司向航天領域轉型，並發布了自己的載人登陸火星計劃。五年後，“生命遠景”完成了計劃的第一步，研製並建造了巨大的“以太號”火箭，其起飛重量比有史以來最大的“土星五號”火箭還重一千噸。但計劃的進展到此為(wei) 止了，米勒很快發現，與(yu) 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陸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術更為(wei) 艱巨，而“生命遠景”公司此時已耗盡了財力，而日薄西山的NASA也無法繼續提供技術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為(wei) 單程航行，後來又把登陸的目標由火星改為(wei) 月球，終於(yu) 發現即使重返月球的目標也無法實現，最後完成的是“黃金原野號”飛船，這是一個(ge) 隻能載一人的小小的太空艙，沒有著陸和返回能力，隻能繞月飛行。之後，米勒再也無力前進一步。 

　　“以太號”火箭的首次發射一再推遲，它那龐大的軀體(ti) 像是聳立的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頂部如國會(hui) 大廈穹頂般寬闊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塵，似乎已經曆了漫長的歲月。 

　　米勒在長島的車禍中遇難，對“生命遠景”的太空探索事業(ye) 是一個(ge) 致命的打擊。在他離去後，董事會(hui) 無疑將使“生命遠景”離開這個(ge) 沒有任何商業(ye) 前景的領域，回到以前的運營軌道上。“以太號”火箭和其上的“黃金原野號”飛船將被廢棄，它們(men) 最好的命運就是成為(wei) 某個(ge) 航天主題公園的陳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為(wei) 廢金屬。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當天，“以太號”火箭突然發射升空。在其運載的“黃金原野號”飛船中有一名宇航員，是米勒的二十歲的女兒(er) 愛麗(li) 絲(si) 。 

　　“‘以太號’火箭和‘黃金原野號’飛船隻應屬於(yu) 太空。”愛麗(li) 絲(si) 在留給媒體(ti) 的視頻中說，那時發射倒計時隻剩三分鍾，她身穿太空服處於(yu) “黃金原野號”狹小的座艙中。她說 “黃金原野號”將在“以太號”火箭的推動下飛向月球，飛船將在繞月飛行後返回地球，這是為(wei) 了實現父親(qin) 最後的夙願。 

　　發射是在沒有對外界公開的情況下進行的，準備工作很倉(cang) 促，基地中隻有很少一部分人員參加了發射工作。 

　　人類曆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升空，整個(ge) 沙漠都在顫抖，由於(yu) “以太號”火箭巨大的質量，起飛時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緩慢，十多公裏外的目擊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線上一次壯麗(li) 的日出。 

　　開始階段十分順利，兩(liang) 個(ge) 助推器和第一級脫離後，第二級成功點火，“黃金原野號”飛船在“以太號”火箭的推動下飛向月球。按照飛行程序，十五分鍾後發動機關(guan) 閉，飛船與(yu) 火箭聯合體(ti) 將精確地進入了與(yu) 月球交會(hui) 的軌道，接著 “黃金原野號”將與(yu) 火箭末級脫離，開始五十小時的滑行，在與(yu) 月球交會(hui) 後繞月飛行，然後用自身的動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發動機沒有關(guan) 閉，繼續以最大功率運行。 

　　後來根據對傳(chuan) 回的數據的分析發現，就在飛船與(yu) 火箭即將分離之際，火箭燃料倉(cang) 內(nei) 剩餘(yu) 燃料的溫度急劇上升，導致燃料倉(cang) 的壓力劇增。這可能是燃料倉(cang) 的隔熱係統損壞所致。此時，燃料倉(cang) 的緊急減壓閥門卻失效了，增壓中的燃料無法排出，這都是倉(cang) 促發射造成的惡果。超低溫燃料受熱產(chan) 生巨大的壓力，將很快導致末級箭體(ti) 爆炸，在爆炸中推進劑將與(yu) 氧化劑混合，將壓力造成的冷爆炸轉化為(wei) 威力巨大的熱爆炸。這時，即使飛船與(yu) 火箭脫離，兩(liang) 者分離的速度是很慢的，飛船不可能移出爆炸的威力圈。製止爆炸的唯一途徑就是繼續全功率開啟火箭的發動機，通過消耗燃料降低壓力，把壓力控製在燃料倉(cang) 能夠承受的範圍內(nei) 。事後工程師們(men) 認為(wei) ，火箭控製係統做出的這個(ge) 決(jue) 定是正確的。 

　　“以太號”火箭是為(wei) 登陸火星而設計的，它設計中運載飛船的質量遠大於(yu) “黃金原野號”飛船，但在這次發射中，由於(yu) 結構平衡的需要，必須加滿燃料後起飛。所以計劃中完成繞月飛行後，已經脫離飛船的末級火箭中將有大量的剩餘(yu) 燃料，現在，這些燃料將全部用來加速。 

　　地麵控製中心曾試圖使“黃金原野號”與(yu) 火箭分享燃料，但在加速狀態下這個(ge) 操作不能進行。 

　　瘋狂的加速持續了十八分二十七秒，燃料耗盡，發動機停機。“黃金原野號”飛船與(yu) “以太號”火箭的末級分離，這時，飛船的速度已經遠大於(yu) 飛行計劃的設定，它用自身的發動機減速，但“黃金原野號”上小小的發動機隻設計用於(yu) 進入和脫離月球軌道，隻能把飛船目前巨大的速度減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盡，“黃金原野號”在太空中靜靜地滑行著，在一般人看來，這並未顯示出什麽(me) 災難的跡象，但冷酷的牛頓定律已經給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黃金原野號”目前的速度已經大於(yu) 第三宇宙速度，太陽的引力無法留住它，如果沒有救援，已經失去全部動力的飛船將一直向前飛離太陽係，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沒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黃金原野號”比預定時間提前二十一小時越過月球軌道，這時，計劃與(yu) 之交會(hui) 的月球還在幾萬(wan) 公裏之外。 

　　最初人們(men) 認為(wei) ，除了為(wei) 愛麗(li) 絲(si) 默哀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自國際空間站退役後，俄羅斯和美國已經多年沒進行載人航天飛行，中國也僅(jin) 限於(yu) 把航天員送上自己在近地軌道運行的空間站，以目前人類航天的技術能力，短時間內(nei) 不可能對月球軌道之外的、以超過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飛離的飛行器進行救援。 

　　但隨之而來的一則消息帶來了一線希望：“黃金原野號”上攜帶著“冬神”藥物，其數量可以使愛麗(li) 絲(si) 冬眠二十年。 

　　“黃金原野號”一直保持著與(yu) 地球的聯係，飛船的通信係統聯入了互聯網，每個(ge) 人都能通過虛擬現實的連接進入飛船裏，身臨(lin) 其境地同愛麗(li) 絲(si) 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進行著沒有終點的漂流。 

　　麥克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ge) 叫“黃金原野”的文件夾，裏麵有一千多個(ge) 名為(wei) “Alice”的VR視頻文件，他戴上頭盔，打開了最前麵的“Alice0001”， 那是十九年前他第一次與(yu) “黃金原野號”飛船進行VR連接時的記錄，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點，這是“以太號”火箭末級意外加速結束後的十二個(ge) 小時，飛船正在穿越月球軌道，開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麥克第一次進入了“黃金原野號”，第一次來到愛麗(li) 絲(si) 身邊，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見到沒有穿航天服的愛麗(li) 絲(si) ，她身著白色的工作裝，胸前有“生命遠景”的徽章。也許是因為(wei) 發射的倉(cang) 促，她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長發剪短，那長發在零重力下緩緩飄散，如詩如夢，他甚至感到了一縷發絲(si) 輕拂過自己的麵龐。飛船背對著太陽和地球，透過舷窗隻能看到銀河係燦爛的星海，這星光晶瑩地映在愛麗(li) 絲(si) 的雙眸中。然後她第一次看著他微笑，這時飛船與(yu) 地球的通訊幾乎沒有時滯，同與(yu) 飛船聯網的無數人一樣，麥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對自己的。愛麗(li) 絲(si) 在輕聲說話，但聲音對他是屏蔽的，從(cong) 她不斷掃視控製麵板的目光來看，可能是在與(yu) 地麵控製中心交流飛船的運行狀況。她顯得平靜而睿智，絲(si) 毫看不出是身處絕境，這讓他看得入迷。她似乎沒有忘記他的存在，不時抬頭對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亂(luan) 地移開目光。 

　　有什麽(me) 纖細的東(dong) 西漂過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綠色的小草，他不由伸手去抓，小草從(cong) 他的手中穿過，愛麗(li) 絲(si) 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製台上的一個(ge) 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麥克突然聽到了愛麗(li) 絲(si) 的聲音，“這是發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後，它是唯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 

　　“我會(hui) 一直陪伴你的。”麥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 

　　麥克清楚地記得，那天離開網絡後，他來到大學宿舍的陽台上，長久地仰望著星空，星海仿佛因愛麗(li) 絲(si) 的存在有了生命。 

　　他接著打開了VR文件“Alice0002”，這是在上次連接後的五個(ge) 小時，是在一個(ge) 不眠之夜後的淩晨，在長時間的網絡擁堵後他終於(yu) 再次與(yu) “黃金原野號”聯網，現在飛船距地球八十萬(wan) 公裏。這時愛麗(li) 絲(si) 已經進入冬眠，為(wei) 了節省飛船的能源，恒溫係統關(guan) 閉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著，控製台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來，隻有星光從(cong) 舷窗照進來，映出麵罩裏麵愛麗(li) 絲(si) 美麗(li) 安詳的麵龐。 

　　“我會(hui) 一直陪伴你的。”麥克再次說。 

　　“黃金原野號”受到了全世界的關(guan) 注，在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有一個(ge) 人從(cong) 地球大家庭走失了，那個(ge) 在太空中漸行漸遠的天使般的姑娘牽動著每一個(ge) 人的心，對她的關(guan) 切漸漸成了人們(men) 生活的一部分，“愛麗(li) 絲(si) 時代”開始了。 

　　麥克畢業(ye) 後找到一份程序員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來進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實上他供職的那個(ge) 公司隻存在於(yu) 網絡中，他隻需待在單身公寓中就能在網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會(hui) 通過網絡進入“黃金原野號”，來到冬眠中的愛麗(li) 絲(si) 身邊，同她一起靜靜地沐浴在星光中，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麥克知道，每時每刻都可能有上億(yi) 人同他一樣通過網絡陪伴著愛麗(li) 絲(si) ，“黃金原野號”漸漸成為(wei) 一種文化現象，滲透到社會(hui) 生活的方方麵麵，成為(wei) 在全球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都不得不考慮的一個(ge) 因素，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ge) 因素變得越來越重要。 

　　在開始的階段，愛麗(li) 絲(si) 的冬眠周期較短，隻有十天左右，後來則延長到了一個(ge) 月。愛麗(li) 絲(si) 蘇醒的日子幾乎是一個(ge) 世界性的節日，每到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著她從(cong) 沉睡中睜開美麗(li) 的雙眼，從(cong) 太空中給世界一個(ge) 微笑。為(wei) 了節省飛船上數量不多的生存資源，每次蘇醒的時間都很短暫，愛麗(li) 絲(si) 同地麵控製中心交流飛船的運行狀況，對地球打個(ge) 招呼，服下“冬神”，再次進入漫長的沉睡中。 

　　麥克打開文件“Alice0046”，文件的錄製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這時“黃金原野號”已經漂流了二十一天，距地球三千八百萬(wan) 公裏。這也是愛麗(li) 絲(si) 最長的一次蘇醒。這次麥克沒能夠通過網絡進入飛船，隻好連接到時代廣場，當燦爛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現時，愛麗(li) 絲(si) 出現在大屏幕上，她微笑著揮手，祝地球新年快樂(le) 。 

　　接著播出了美國總統哈裏森的新年講話，宣布啟動“阿波羅II”計劃，建造高速太空飛船，對“黃金原野號”實施救援。這將是美國有史以來投入最大的太空計劃。 

　　世界歡騰起來，這是最難忘的一個(ge) 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黃金原野號”穿越火星軌道。 

　　“Alice0070”，2044年10月27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353天，距地球六億(yi) 公裏。 

　　這一天，因“愛麗(li) 絲(si) 的夢”而被曆史記載。 

　　這天是愛麗(li) 絲(si) 的蘇醒日，麥克在飛船中等待了三個(ge) 多小時，看著愛麗(li) 絲(si) 慢慢從(cong) 冬眠中醒來，她上次蘇醒是四十五天前了。她慢慢睜開雙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對他微笑，隻是靜靜地看著舷窗外麵，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無目標地看著無限遠處。她就這樣沉默了好長時間，麥克和幾億(yi) 人一起靜靜地陪伴著她，也不指望她說什麽(me) ，覺得這樣就很好。愛麗(li) 絲(si) 慢慢轉過頭看著麥克，那透過航天服麵罩的純淨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對著自己，麥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個(ge) 夢。”愛麗(li) 絲(si) 輕聲說。 

　　冬眠中，人的大腦活動應該完全停止了，但後來專(zhuan) 家說，在冬眠開始和最後蘇醒的階段，也是可能做夢的。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一個(ge) 沒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陸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我走進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築都空蕩蕩的，高樓被綠色藤蔓包裹著，一切都那麽(me) 安靜，讓人害怕。我走進一個(ge) 長滿雜草的廣場，看到了一大片太陽能電池板，雖然上麵布滿了青苔，但好像還在運行，在給哪兒(er) 提供著電能。我順著電纜尋找，進入了一個(ge) 深深的地下室，在那裏看到了一個(ge) 長方體(ti) ，大約有冰箱那麽(me) 大，我認出了那是一台超級電腦，上麵有一個(ge) 指示燈亮著，表示它可能還在運行，旁邊的一個(ge) 工作台上有一個(ge) 落滿灰塵的顯示屏，我用手指觸了一下，顯示屏亮了起來，顯示一行字：小心！內(nei) 存裏生活著一百億(yi) 人！！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ge) 聲音，很怪的聲音。我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隻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電纜，就是那條連接電腦和地麵上太陽能電池板的電纜！我想撲過去趕走它，但挪不動腳步，也發不出聲……我就那麽(me) 掙紮著，慢慢醒來。” 

　　2044年11月上旬，“黃金原野號”穿越小行星帶。 

　　“Alice0129”，2045年1月16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約4.8億(yi) 公裏。 

　　這本是普通的一天，麥克聯網進入“黃金原野號”，一片寂靜，愛麗(li) 絲(si) 在冬眠中。 

　　VR空間中突然出現了Facebook的窗口，裏麵有一條信息，來自西爾維亞(ya) ——麥克已經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這裏投入太深了，我在你心裏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 

　　麥克一時陷入慌亂(luan) 中，他匆忙回答道：“這……大家不都這樣嗎？” 

　　“是的，都這樣。”回答跟著一個(ge) 哀怨的表情符。 

　　從(cong) 此，西爾維亞(ya) 離開了他。 

　　2045年5月，“黃金原野號”穿越木星軌道。 

　　“Alice0250”，2045年12月15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736天，距地球十二億(yi) 公裏。 

　　麥克進入飛船，在沉睡的愛麗(li) 絲(si) 身邊長久地沉默著。以往，每次來他都對愛麗(li) 絲(si) 說許多話，談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樂(le) ，談他對未來的夢想，當然，說的最多的還是她上次進入冬眠以來世界上發生的事，他當然知道她聽不到，即使她蘇醒時也聽不到，她不太可能從(cong) 億(yi) 萬(wan) 個(ge) 聲音中調出他的，但他還是渴望對她傾(qing) 訴。但今天，他什麽(me) 也說不出來，他不忍心把壞消息告訴她。 

　　這是黑暗的一天，在國會(hui) 眾(zhong) 參兩(liang) 院的航天委員會(hui) 、預算委員會(hui) 和NASA舉(ju) 行了一係列聽證會(hui) 後，得出最後結論：經過兩(liang) 年多的高速飄流，“黃金原野號”飛船目前已經到了距地球八個(ge) 天文單位的遙遠距離，並且仍然以超過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繼續離去，依靠人類現有的基於(yu) 化學火箭發動機的航天技術，已經不可能實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繼續進行耗資巨大的 “阿波羅II”計劃是無意義(yi) 的。 

　　這個(ge) 結論很快得到了總統和政府的認可，在下午的新聞發布會(hui) 上，國家航天委員會(hui) 主席，副總統艾倫(lun) 宣布無限期推遲“阿波羅II”救援計劃。 

　　“我們(men) 將繼續向‘黃金原野號’送去全人類的祝福，用原本要用於(yu) 救援計劃的資源在地球上建設更美好的生活，將是對愛麗(li) 絲(si) 最好的安慰。”艾倫(lun) 最後說。 

　　現在麥克突然意識到，“阿波羅II”計劃可能從(cong) 頭到尾都是一個(ge) 陰謀，雖然政府和國會(hui) 批準了巨額撥款，但按照預定的分期預算，前兩(liang) 年隻劃撥總預算的一小部分，巨額的經費要到今年才劃撥，而這時他們(men) 想用這個(ge) 結論讓計劃不了了之，顯然認為(wei) 公眾(zhong) 輿論也隻能默認這個(ge) 既成事實。 

　　“他們(men) 想錯了！”麥克把這句話說出聲來。 

　　政治家們(men) 確實想錯了，社會(hui) 的反應與(yu) 他們(men) 的預測正相反，艾倫(lun) 講話後，因失望引發的激憤像野火一般蔓延開來。 

　　麥克摘下頭盔，走出公寓來到街上，這裏他半年來第一次走出家門，之前隻通過網絡VR與(yu) 世界相連。外麵的城市人聲鼎沸，麥克本想去時代廣場或中央公園，但交通擁堵，城市的中心地帶出現了幾百萬(wan) 人的遊行，他隻能來到附近的小公園裏，這裏也擠滿了人，點燃了一片燭光的海洋。 

　　事情持續發酵，動蕩蔓延到全世界，公眾(zhong) 的憤怒幾近失控，最後以哈裏森辭職結束，這是繼尼克鬆以來第二位在任期被彈劾下台的美國總統。 

　　馬丁繼任總統，宣誓就職後僅(jin) 兩(liang) 天就在國會(hui) 發表講話，沒有任何多餘(yu) 的鋪墊，他直截了當地向全世界宣布：“新一屆政府將放棄‘阿波羅II’救援工程，重啟‘獵戶座’計劃。 ” 

　　這個(ge) 宣布開始並沒有引起什麽(me) 反響，大部分人都處於(yu) 茫然之中，隻有在航天機構以及少數熟悉上世紀航天史的人們(men) 中爆發出歡呼聲，隨後，人們(men) 很快明白了“獵戶座”計劃的含義(yi) ，歡呼聲擴展到全世界。 

　　“獵戶座”工程是美國在上世紀50年代的建造大型核動力飛船的計劃，巨大的飛船由數千枚不斷爆炸的核彈推動，可以運載四十名宇航員和上百噸物資，可以在百天內(nei) 往返火星。這個(ge) 氣壯山河的航天計劃於(yu) 1958年發起，一直進行到1965年，因大氣層核禁試條約等原因中止。 

　　“獵戶座”計劃很快全麵啟動，麥克同地球上的幾十億(yi) 人一起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獵戶座”計劃同時在多個(ge) 方向上展開研究，其中兩(liang) 個(ge) 主要方向分別是：上世紀采用的核爆炸脈衝(chong) 推進方案，和采用核反應堆發動機的方案。 

　　2047年1月，“黃金原野號”越過土星軌道，距地球十五億(yi) 公裏。 

　　這些年，麥克每次進入“黃金原野號”陪伴愛麗(li) 絲(si) 時，越來越頻繁地透過後舷窗回望地球，這時地球已經是一顆暗淡的星星，隻有遮住同樣暗淡的太陽才能看到它。每到這時，麥克都意識到一個(ge) 殘酷的事實：每過一秒鍾，“黃金原野號”就要遠離地球二十多公裏，這讓他陷入越來越難以擺脫的恐懼和焦慮中。在愛麗(li) 絲(si) 間隔越來越長的蘇醒日，麥克開始害怕見到她，在越過土星軌道時，她與(yu) 地球通訊的時滯已達一個(ge) 多小時，這不斷延長的時滯，標誌著他們(men) 之間以令人絕望的速度不斷拉開的距離，他看著愛麗(li) 絲(si) 一天天墜入不見底的太空深淵。 

　　2048年初，核爆炸脈衝(chong) 推進方案宣布失敗並中止研究，大量試驗表明，沒有材料能夠長時間承受頻繁的近距離核爆炸的衝(chong) 擊。人們(men) 把希望集中在反應堆發動機方案上，至少這個(ge) 方案是以比較成熟的技術為(wei) 基礎的。 

　　麥克關(guan) 注著“獵戶座”計劃的進展，與(yu) 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絕望的深穀間跌宕起伏。 

　　三年後，反應堆方案也宣布失敗。“獵戶座”計劃在這個(ge) 方案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師們(men) 麵臨(lin) 著與(yu) 化學航天發動機同樣的問題：裂變發動機所產(chan) 生的能量當然比化學燃料高許多，但對於(yu) 救援“黃金原野號”的航行來說仍然不夠。 

　　這個(ge) 晴天霹靂把世界推入絕望的深淵，這一夜，沒有人再走上街頭，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曠，人們(men) 都在家裏悲哀地沉默著。畢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0412”，2051年1月13日，“黃金原野號”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二十九億(yi) 公裏。 

　　這是麥克在“黃金原野號”中待得最長的一次，近十個(ge) 小時，這漫長的時間裏他什麽(me) 也沒說，隻是靜靜地坐在沉睡的愛麗(li) 絲(si) 身邊。當他離開網絡時，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經永遠留在了“黃金原野號”上，對自己以後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黃金原野號”越過天王星軌道。 

　　就在“獵戶座”計劃麵臨(lin) 徹底失敗之際，一個(ge) 意外的轉機出現了：核聚變發動機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計劃的眾(zhong) 多研究方向裏，核聚變方案是次要的一個(ge) ，人們(men) 普遍認為(wei) 這個(ge) 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畢竟可控核聚變是一個(ge) 持續了一個(ge) 世紀的難題。這個(ge) 方案的研究一直沒有受到關(guan) 注，與(yu) 其他主要方案相比對它的投入也較小，但這也讓研究團隊處於(yu) 壓力較小的寬鬆研究環境中，經過三年的努力，他們(men) 發現了實現低溫核聚變的途徑，其實現聚變的溫度介於(yu) 傳(chuan) 統的高溫核聚變和神話般的冷核聚變之間，這使得聚變發動機成為(wei) 可能。 

　　以後的“獵戶座”計劃是在與(yu) 時間賽跑。現在，當人們(men) 通過網絡進入“黃金原野號”飛船時，最關(guan) 注的就是控製台上的那個(ge) 透明的塑料盒，那裏麵放著飛船上所有的“冬神”藥物，現在，盒中的“冬神”已減至最初數量的二分之一多一點兒(er) 了，如果不能冬眠，飛船上現有的維持生命資源的存量，最多隻能讓愛麗(li) 絲(si) 生存六到八天。現在，留給“獵戶座”計劃的時間隻有十二年了。 

　　2054年1月，“黃金原野號”越過海王星軌道。 

　　核聚變飛船的研製和建造雖然麵臨(lin) 著巨大的技術挑戰，仍在全世界的關(guan) 注下穩步推進。2055年，聚變發動機成功完成地麵試運行；四年後，“獵戶座”飛船開始在地球軌道上組裝；2061年，飛船完成了多次無人和載人試航。 

　　2062年3月5日，在“黃金原野號”飛船發射後的第十九年，“獵戶座”飛船從(cong) 地球軌道啟航，開始了救援遠航。在核聚變發動機強勁的加速下，“獵戶座”飛船以相當於(yu) “黃金原野號”八十倍的速度航行，僅(jin) 用三個(ge) 月就走完了愛麗(li) 絲(si) 十九年的航程。 

　　網絡越來越擁擠，麥克仍然無法與(yu) “黃金原野號”進行VR連接，看來他已經不可能在愛麗(li) 絲(si) 的身邊經曆這人類曆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了。於(yu) 是他轉而登錄到“獵戶座”飛船上，這也是他最近通過VR網絡經常來的地方。在飛船寬敞的駕駛艙中，他置身於(yu) 救援隊的五名宇航員中間，看著前麵的大屏幕，上麵一部分顯示著“黃金原野號”上愛麗(li) 絲(si) 的影像，另一部分則是飛船正前方的太空，麥克一時忘記了四個(ge) 多小時的時滯，感覺這一切就在他麵前實時發生著。 

　　前方已經可以看到“黃金原野號”了，它像一顆小小的金屬種子懸浮在太空中，表麵反射著“獵戶座”飛船最後減速時發動機的光芒。 

　　“對接準備完畢。”飛船中的一個(ge) 聲音說。 

　　“愛麗(li) 絲(si) ，等著我們(men) ！”飛船的指令長說，對著屏幕上的愛麗(li) 絲(si) 揮揮手，但接著他的手臂卻懸在空中不動了。 

　　屏幕上的愛麗(li) 絲(si) 沒有回應救援者的呼喚，透過航天服的麵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漸漸消散，接著她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標，漠然地注視著前方，接下來影像消失，屏幕全黑，有一個(ge) 聲音從(cong) 黑暗傳(chuan) 出。 

　　“以下這段音頻錄製於(yu) 地球時間2043年12月26日，是‘黃金原野號’飛船發射後的第十六天。” 

　　麥克能確定這是愛麗(li) 絲(si) 的聲音，但同過去十九年中所聽到的不一樣，這聲音虛弱無力，細若遊絲(si) ，仿佛發出聲音的那個(ge) 生命已如風中的殘燭，隨時都會(hui) 熄滅。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me) 時間，但請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五點至現在的時段裏，‘黃金原野號’發出的所有信息均為(wei) 智能模擬。從(cong) 現在開始，飛船將發送真實的狀態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一名宇航員，他負責救援行動中的醫護，他看著另外幾個(ge) 屏幕上顯示的信息說：“目標飛船上的生命維持係統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關(guan) 閉，飛船上……”他停頓了一下，用更低的聲音說出了剩下的幾個(ge) 字，“沒有生命跡象。” 

　　麥克盯著越來越近的“黃金原野號”，飛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驟然變色，群星仿佛變成了一隻寒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髒。 

　　沉默延續了一段時間，那個(ge) 孱弱的聲音又出現了。 

　　“沒有‘冬神’。”十九年前的愛麗(li) 絲(si) 說，“從(cong) 來就沒有過。‘生命遠景’雖然對冬眠藥物進行了多年的研發，但從(cong) 來沒有成功。後來的‘以太號’火箭卻是成功的，它在發射後從(cong) 來沒有發生過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黃金原野號’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計劃進行的，雖然這計劃隻有我和父親(qin) 兩(liang) 人知道。他本來沒打算告訴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hui) 得知的。本來他打算自己乘‘黃金原野號’飛向外太空，我對他說應該我去，與(yu) 他這個(ge) 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實現他預想的目標。爸爸斷然拒絕了我，但他心裏知道我是對的，在痛苦的心理糾結中他出了車禍……我願意相信那真是車禍。 

　　“‘黃金原野號’上的生命維持資源隻能夠讓一個(ge) 乘員存活十五天左右，我現在隻剩下很少的時間了，再次失去知覺應該就醒不過來了，所以錄下了這段聲音。當飛船檢測到有其他的太空飛行器靠近時，這段音頻文件會(hui) 被播放，我想現在來的很可能是救援飛船，不管現在是哪個(ge) 年代，也不管你們(men) 是誰，謝謝你們(men) ，謝謝所有的人。 

　　“有一個(ge) 傳(chuan) 說：在一個(ge) 大饑荒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彌留之際把他的幾個(ge) 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訴了他們(men) 一個(ge) 自己保守終生的秘密：在村子後麵的一片荒地裏埋著大量的黃金。老人死後，他的孩子們(men) 就在那片荒地上瘋狂地挖掘，最後發現黃金並不存在，但他們(men) 的挖掘把那片荒地開墾為(wei) 良田，正是這片田地使孩子們(men) 在饑荒中生存下來。 

　　“現在，你們(men) 知道了這艘飛船名稱的含義(yi) 。” 

　　這時，屏幕上又出現了圖像，這是現在 “黃金原野號”飛船內(nei) 部的真實圖像，隻能看到舷窗，與(yu) 之前A.I.生成的圖像中那潔淨的舷窗不同，它上麵蓋滿了灰塵，已經幾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進來。 

　　愛麗(li) 絲(si) 最後說：“請讓我和‘黃金原野號’一直航行下去吧，這是一個(ge) 好的歸宿，飛船飛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 

　　麥克走出公寓，來到暗淡但真實的星空下，他沒有抬頭看，以後，星空將常駐在他心裏。外麵的人越來越多，但城市卻出奇地安靜，好像怕驚擾什麽(me) 。 

　　他聽到近旁一個(ge) 孩子低聲問：“她會(hui) 飛到那些星星中間嗎？” 

　　“親(qin) 愛的，她已經在星星中間了。”孩子的母親(qin) 說。 

　　“那裏很遠吧？” 

　　“會(hui) 越來越近的。” 

　　麥克和周圍的人們(men) 安靜地等待著黎明，等待著重新開始的，更加廣闊的生活。 

　　【責任編輯：姚海軍(jun) 】 

　　（選自湛廬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的《十二個(ge) 明天》一書(shu) ） 

刊登於(yu) 《科幻世界》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