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Adapted from GL Archive/Alamy
本文轉載自公眾(zhong) 號“Nature自然科研”
撰文:Douglas Heaven
數百張人臉在屏幕上一一閃現,其中一些瞪著眼睛,一些癟著嘴巴,還有一些人的眼睛緊閉、嘴角上揚、張大著嘴。看到這些人臉,你必須回答一個(ge) 簡單的問題:這個(ge) 人是在經曆高潮還是陣痛?
2018 年,心理學家 Rachael Jack 和她的同事招募了 80 個(ge) 人來做這個(ge) 測試1。來自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的這個(ge) 團隊從(cong) 西方和東(dong) 亞(ya) 招募了這些參與(yu) 者,為(wei) 的是研究一個(ge) 長久以來的熱門問題:麵部表情真的能傳(chuan) 達情緒嗎?
研究人員讓研究對象從(cong) 麵部讀取情緒的做法已經有好幾十年了,包括不同國家的成年人和兒(er) 童,甚至還有偏遠地區的原住民。上世紀 60、70 年代,美國心理學家 Paul Ekman 進行的著名觀察性研究發現,全世界的人都能夠從(cong) 麵部表情準確推斷出背後的情緒,這說明情緒的表達是相通的2,3。
這種觀點在一代人的時間裏基本未受挑戰。但是,新生代的心理學家和認知科學家在回顧了這些數據後提出了質疑。許多研究者現在認為(wei) ,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麵部表情在不同情景和文化中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yi) 。比如,Jack 的研究發現,雖然西方人和東(dong) 亞(ya) 人對於(yu) 表示痛苦的麵部表情有著相似的認識,但是他們(men) 對於(yu) 哪種表情表達愉悅的看法卻並不一致。
對於(yu) Ekman 認為(wei) 人臉是情緒表達窗口的結論,研究人員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但是這並不妨礙商業(ye) 公司和政府為(wei) 他的說法“買(mai) 單”,並以會(hui) 改變人們(men) 命運的方式加以應用。比如,西方的許多司法係統裏,讀取被告人的情緒就是公平審判的一部分。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 Anthony Kennedy 曾在 1992 年寫(xie) 道,這麽(me) 做對於(yu) “了解罪犯的心靈和思想”是很有必要的。
Ekman 曾為(wei) 美國運輸安全管理局(TSA)設計了一個(ge) 備受爭(zheng) 議的培訓項目,該項目於(yu) 2007 年啟動,其核心就是解讀情緒。項目名為(wei) “旅客篩查觀察法” (Screening Passengers by Observation Techniques,SPOT),主要目的是訓練 TSA 的人員監控旅客身上出現的數十種可疑跡象,這些跡象可能反映了他們(men) 焦慮、欺騙和害怕的情緒。該項目遭到了科學家、美國國會(hui) 議員以及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等民間組織的廣泛質疑,他們(men) 指責這種做法並不準確,還會(hui) 帶來種族偏見。
此起彼伏的質疑聲並沒能阻止頂尖的科技公司,它們(men) 相信情緒是容易檢測的,其中一些公司已經開發出了情緒識別軟件。眼下,這些軟件正在進行測試或推廣,應用範圍包括評估求職者和崗位的匹配度,測謊,讓廣告更有吸引力,還能檢測癡呆症到抑鬱症等一係列疾病。
這個(ge) 產(chan) 業(ye) 的估值高達數百億(yi) 美金。微軟、IBM、亞(ya) 馬遜在內(nei) 的科技巨頭,以及一些專(zhuan) 業(ye) 性更強的企業(ye) (如波士頓的 Affectiva 和邁阿密的 NeuroData Lab)都推出了通過人臉檢測情緒的算法。
研究者還在苦苦爭(zheng) 辯人類的麵部能否忠實地表達和感知情緒,不少專(zhuan) 家也認為(wei) 用計算機來將其自動化還早了點,尤其是這種技術還具有潛在的破壞力。紐約大學的研究中心 AI Now Institute 呼籲禁止在敏感場合使用情緒識別技術,譬如在招聘和執法時4。
從(cong) 事相關(guan) 研究的俄亥俄州立大學研究者 Aleix Martinez 表示,人的麵部表情是很難解讀的,哪怕對人類自己來說都是如此。他說,考慮到這一點,再結合當前萬(wan) 物皆可自動化的趨勢,“我們(men) 應該感到擔心。”
膚淺之見
人類的麵部有 43 塊肌肉,它們(men) 可以拉伸、上揚、扭曲,表達幾十種不同表情。雖然麵部肌肉可以做許多動作,但科學家們(men) 一直都相信,特定表情對應特定的情緒。
持這種觀點的人就包括達爾文。他在 1859 年出版的野外考察巨著《物種起源》稱得上是觀察方麵的教科書(shu) 。他的另一部影響力稍差的作品——《人類和動物的情感表達》(1872)則頗為(wei) 教條。
達爾文注意到,靈長類動物的麵部動作和人類表達情緒(如厭惡和害怕)有些類似。他由此提出,這些表情肯定有某種適應性功能。比如,撅嘴巴,皺鼻子,擠眼睛這種與(yu) 厭惡相關(guan) 的表情,最初可能是為(wei) 了抵禦有害的病原體(ti) 。隻是隨著社會(hui) 行為(wei) 的出現,這些麵部表情才開始發揮起溝通的作用。

達爾文關(guan) 於(yu) 情緒的論述中囊括了大量擺拍的表情,比如這些努力模仿痛苦的受試者。來源:Alamy
Ekman 在 60 年代開展的首批跨文化實地研究支持了達爾文的假說。他在世界範圍內(nei) 研究了人類對六種關(guan) 鍵情緒(快樂(le) 、悲傷(shang) 、憤怒、害怕、驚訝和厭惡)的表情和感知,研究對象甚至包括新幾內(nei) 亞(ya) 的一個(ge) 偏遠部落2,3。
Ekman 告訴《自然》,他挑選這六種情緒是出於(yu) 實際考慮。他說,一些情緒,比如羞恥和內(nei) 疚並沒有外顯的表情,“我關(guan) 注的這六種情緒是有表情的,也就是說,它們(men) 可以作為(wei) 研究的對象”。
Ekman 認為(wei) ,這些早期研究支持了達爾文進化論引申出的表情普適論。後來的研究則證明了某些麵部表情具有適應性優(you) 勢5。
波士頓東(dong) 北大學的心理學家 Lisa Feldman Barrett 表示:“長久以來,人們(men) 認為(wei) 麵部表情是一種強製性動作。” 也就是說,我們(men) 的麵部無法隱藏我們(men) 的情緒。不過,這個(ge) 假設的一個(ge) 明顯漏洞是,人們(men) 確實能偽(wei) 造情緒,也可以讓情緒不寫(xie) 在臉上。Ekman 這一派的學者也承認,每種情緒的表情並沒有一個(ge) 所謂的“金標準”。
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提出,情緒對應的表情範圍太大,以至於(yu) 金標準的概念幾近分崩離析。他們(men) 用一篇大型綜述支持了這個(ge) 觀點6。幾年前,期刊《公共利益心理科學》(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的編輯邀請了一些觀點互斥的作者組成專(zhuan) 家團,完成了這篇綜述。
領導此次合作的 Barrett 表示:“我們(men) 竭盡所能摒棄先見。”他們(men) 沒有事先樹立假設,而是直接從(cong) 數據著手。她說:“觀點不統一的時候,我們(men) 就去尋找新的證據。”最後,他們(men) 閱讀了約 1000 篇論文,曆經 2 年半的研究,得出了一個(ge) 很明顯的結論:沒有證據,或很少有證據能證明,人們(men) 可以從(cong) 各種麵部動作推測某人的情緒狀態。

麵部所能反映的情緒是很有限的。完整圖片見下方。來源:Lance King/Hector Vivas/Ronaldo Schemidt/Kevin Winter/Getty
這些研究者甚至引用了一些證明麵部動作和內(nei) 在情緒無關(guan) 的研究。英國德蒙福特大學的心理學家 Carlos Crivelli 曾經研究過巴布亞(ya) 新幾內(nei) 亞(ya) 的特羅布裏恩群島的居民,他並沒有發現能支持 Ekman 觀點的證據。Crivelli 的結論是,從(cong) 外在表現推測內(nei) 在的心理狀態,就猶如用尺子在稱重量。
證明表情普適性的證據不足的另一個(ge) 原因是,人臉隻提供了部分信息。其他信息,比如身體(ti) 動作、個(ge) 性、聲調以及臉色變化,在我們(men) 識別和表達情緒的過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好比情緒變化會(hui) 影響血流量,血流量又會(hui) 影響臉色。Martinez 和同事發現,人們(men) 能夠發現臉色變化和情緒之間的關(guan) 係7。而背景一類的視覺信號也能提供識別情緒狀態的線索8。

順時針從(cong) 左上起:籃球運動員 Zion Williamson 慶祝灌籃成功;墨西哥球迷歡慶世界杯小組賽晉級;歌手Adele贏得了 2012 年的格萊美獎;Justin Bieber 的粉絲(si) 在墨西哥城的演唱會(hui) 上哭泣。
複雜情緒
其他研究者指出,對 Ekman 的結論的反撲有些過頭了。Ekman 本人深以為(wei) 然。2014 年,他在對 Barrett 的批評的回應中指出,有大量的研究支持他先前的結論,包括證明了麵部會(hui) 自發做表情的研究。還有研究發現了表情與(yu) 大腦以及身體(ti) 狀態之間的聯係。他在回應中稱,這些研究說明麵部表情不僅(jin) 反映了人的情緒,也反映了神經生理活動的模式(見go.nature.com/2pmrjkh)。他說自己的觀點並沒有改變。
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lun) 比亞(ya) 大學的心理學家 Jessica Tracy 看來,那些認為(wei) Ekman 的表情普適論有錯的人給出的證據不過是一小簇反例,他們(men) 有些誇大其詞了。
她認為(wei) ,即使不同群體(ti) 或文化對憤怒表情的理解略有偏差,但也不能推翻整個(ge) 理論。大多數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張憤怒的臉,她引用了一項對 100 個(ge) 研究進行的分析9。她說:“有大量其他證據證明,全世界大多數文化的大部分人都認為(wei) 這個(ge) 表情是通用的。”
Tracy 和其他 3 位心理學家認為(wei) 10,Barrett 在文獻綜述裏稱他們(men) 是將六種情緒刻板地與(yu) 麵部動作一一對應,這種解讀有點誇張了。其中一位作者,阿姆斯特丹大學的 Disa Sauter 表示:“我不認為(wei) 情緒科學領域還有其他研究者讚同她的觀點。”
Sauter 和 Tracy 認為(wei) ,要解讀麵部表情就需要對情緒進行更複雜的分類。研究者不應把快樂(le) 視為(wei) 單一的情緒,而要把它繼續細分;快樂(le) 下麵還包括高興(xing) 、愉悅、憐憫、自豪等等。這些情緒的表情可能會(hui) 有差異或重疊。

一些研究使用計算機生成隨機的表情。Rachael Jack 在 2018 年開展的一項研究中,參與(yu) 者需要指出每張臉與(yu) 他們(men) 心目中對痛苦或高潮的定義(yi) 的符合程度。來源:C. Chen et al./PNAS (CC by 4.0)
這場爭(zheng) 議的核心其實在於(yu) 對顯著的定義(yi) 。在一項研究中,參與(yu) 者需要從(cong) 六個(ge) 情緒標簽中選擇一個(ge) 來描述他們(men) 看到的人臉。一些研究者可能認為(wei) ,如果某個(ge) 表情被選擇的幾率大於(yu) 20%,那就說明這個(ge) 表情的通用性較為(wei) 顯著。
其他人覺得 20% 的標準太寬鬆了。Jack 認為(wei) Ekman 的閾值過低,她在讀博期間讀過 Ekman 早期的論文,她說,“我總是去找我的導師,給他看這些 60、70 年代的圖表,每個(ge) 圖表在文化認識上都存在巨大差異。到今天為(wei) 止,依然沒有數據能證明,對情緒的認可是放之四海皆準的。”
即使不考慮顯著性,研究者還要麵對主觀性的問題:許多研究都需要事先為(wei) 情緒貼標簽,以便在實驗結束後進行比較。因此,Barrett、Jack 以及其他學者想用更為(wei) 客觀的方法來研究情緒。Barrett 正在研究生理指標,她希望用這類指標來描述憤怒,害怕和愉悅。
Jack 則用計算機隨機生成的表情來替代擺拍的麵部照片,避免局限於(yu) 最常見的六種情緒。還有研究人員讓參與(yu) 者自己來對人臉進行分類,或者讓來自不同文化的參與(yu) 者用自己的母語給照片做標記。
矽基情緒
軟件企業(ye) 則避免讓算法進行自由聯想。一般來說,情緒識別的人工智能算法需要學習(xi) 數百萬(wan) 張人臉圖像以及數百小時的視頻——每個(ge) 情緒都被標好了標簽,再從(cong) 這些資料中習(xi) 得模式。Affectiva 表示公司已經用來自 87 個(ge) 國家超過 700 萬(wan) 張人臉對軟件進行了訓練,目前其情緒識別準確率已經達到了 90%。
該公司拒絕透露算法背後的科學依據。Neurodata Lab 公司意識到了麵部在情緒表達上的差異,但指出:“如果某人正在經曆某種情緒,某些麵部表情出現的可能性會(hui) 高於(yu) 隨機概率。”而該公司的算法利用的正是這種規律。而意見尚不統一的研究人員,不管站哪邊,都對這類軟件持懷疑態度,無論是對訓練算法所使用的數據存在擔憂,還是認為(wei) 該領域目前仍未有定論。
Ekman 說他曾直截了當地挑戰過這些公司的說法。他曾寫(xie) 信給數家公司,但拒絕透露公司名稱,隻說“它們(men) 都是世界上最大的軟件公司”,並向它們(men) 索要能證明其自動化技術有效的證據,但沒有得到回音。他說,“在我看來,他們(men) 的理論並沒有證據支持。”
Martinez 折衷地表示,自動化情緒識別或許能代表某個(ge) 群體(ti) 的平均情緒反應。Affectiva 公司曾把軟件賣給營銷機構和某些品牌,幫助他們(men) 預測特定消費者對某個(ge) 產(chan) 品或營銷手段的反應。
即使這個(ge) 軟件出錯也不會(hui) 有太大的影響,頂多廣告的效果不如預期而已。但是,一些算法的應用卻可能改變人們(men) 的命運,比如麵試和邊境檢查。去年,匈牙利、拉脫維亞(ya) 和希臘試用了一個(ge) 旅客預篩查係統,通過分析麵部微表情來測謊。
想要平息這場情緒-表情的爭(zheng) 論,需要動用不同的研究手段。Barrett 常常受邀給科技公司展示她的研究,不久前剛去了微軟。她認為(wei) 研究者要踐行達爾文撰寫(xie) 《物種起源》時的做法:“觀察、觀察、再觀察。”觀察人們(men) 在現實生活如何通過麵部和身體(ti) 傳(chuan) 達信息,而不僅(jin) 僅(jin) 隻在實驗室裏。然後再用機器來記錄和分析來自真實生活的影像。
Barrett 認為(wei) 更多的數據和分析技術,而不是回顧陳舊的數據和實驗,才能幫研究者獲得新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對於(yu) 這個(ge) 她和其他研究者看來站不住腳的科學,許多科技公司卻躍躍欲試,她向這些企業(ye) 發出了挑戰:“我們(men) 已經到了懸崖口,人工智能企業(ye) 到底是要繼續使用漏洞百出的研究假設,還是去做應該完成的事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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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Susskind, J. M. & Anderson, A. K. Commun. Integrat. Biol. 1, 148–149 (2008).
6.Barrett, L. F., Adolphs, R., Marsella, S., Martinez, A. M. & Pollak, S. D. Psychol. Sci. Publ. Interest 20, 1–68 (2019).
7.Benitez-Quiroz, C. F., Srinivasan, R. & Martinez, A. M. Proc. Natl Acad. Sci. USA 115, 3581–3586 (2018).
8.Chen, Z. & Whitney, D. Proc. Natl Acad. Sci. USA 116, 7559–7564 (2019).
9.Elfenbein, H. A. & Ambady, N. Psychol. Bull. 128, 203–235 (2002)
10.Cowen, A., Sauter, D., Tracy, J. L. & Keltner, D. Psychol. Sci. Publ. Interest 20, 69–90 (2019).
原文以 Why faces don’t always tell the truth about feelings 為(wei) 標題發表在 2020 年 2 月 26 日的《自然》新聞特寫(xie)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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