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科學史和物理學教授彼得·加裏森的學術生涯經曆了許多不同的時刻。上世紀70年代末的科學史研究並不注重實驗(室)本身,隻將其作為(wei) 一種理論誕生的附著品。而他本人對實驗與(yu) 儀(yi) 器更感興(xing) 趣,這讓他重新思考愛因斯坦。因為(wei) 愛因斯坦在專(zhuan) 利局從(cong) 事的是一份務實的專(zhuan) 業(ye) 工作,而非他後來更被人熟知的抽象世界的形象。愛因斯坦得到相對論,真的是純粹的思維結果嗎?為(wei) 什麽(me) 他會(hui) 用火車與(yu) 觀察者的同步作為(wei) 比喻呢?事實證明,愛因斯坦並非隻是比喻,思考協調時鍾這一技術性問題的也並非隻有愛因斯坦一人——甚至這是19世紀末的一個(ge) 產(chan) 業(ye) ,其中也有另一位偉(wei) 大的全才型學者龐加萊的身影。他與(yu) 愛因斯坦將“同時性”的概念從(cong) 技術與(yu) 哲學的層麵帶入了物理學的核心地帶,在這三重作用下,人類文明被徹底改變了。
撰文 | 彼得·加裏森(Peter Galison)
編譯 | 1/137
“我感興(xing) 趣的是彎曲光譜的邊緣,使抽象和具體(ti) 直接碰撞。”
——彼得·加裏森
真正的時間永遠不會(hui) 僅(jin) 僅(jin) 通過時鍾來揭示——牛頓對此深信不疑。即使是鍾表大師的傑作,也隻能提供絕對時間的蒼白影子,絕對時間不屬於(yu) 人類世界,而屬於(yu) “上帝的感覺”(sensorium of God)。潮汐、行星、月亮——牛頓相信,在單調的、永恒流動的時間之河的宇宙背景襯托下,萬(wan) 物皆變。在愛因斯坦的電子世界裏,除非參考一個(ge) 明確的關(guan) 聯時鍾係統,否則沒有這樣一種可稱之為(wei) 時間的“處處都能聽到的嘀嗒聲”的容身之所,也沒有辦法有意義(yi) 地定義(yi) 時間……對於(yu) 一個(ge) 靜止的時鍾觀察者(clock-observer)來說,同時發生的兩(liang) 個(ge) 事件,對運動中的觀察者則不然。伴隨著這一衝(chong) 擊,牛頓物理學的基礎破裂了,而愛因斯坦對此心知肚明。晚年他在《自述》(autobiographical notes)中插入對艾薩克·牛頓爵士的呼告(apostrophize),仿佛其間的幾個(ge) 世紀都消失了[1];在反思他的相對論所動搖的絕對時空時,愛因斯坦寫(xie) 道:“牛頓啊,請原諒我;你所發現的道路,在你那個(ge) 時代,是一位具有最高思維能力和創造力的人所能發現的唯一道路。”[2]這一翻天覆地的時間劇變的核心,是一個(ge) 非凡卻又容易表述的思想,從(cong) 那以後,它一直是物理學、哲學和技術的中心:要討論同時性,你必須用光信號將兩(liang) 個(ge) 時鍾同步,根據光信號到達的時間進行調整。還有什麽(me) 比這更簡單的呢?有了這個(ge) 時間的定義(yi) ,相對論的最後一塊拚圖就找到了位置,從(cong) 而永遠地改變了物理學。
實驗與(yu) 儀(yi) 器如何改變科學?
1979年紀念愛因斯坦誕辰百年時,所有這些重大事件的演講者都隻把物理學當作理論來談論。我對此覺得十分奇怪,像愛因斯坦這樣的人,一開始是一名專(zhuan) 利局職員,對實驗抱有濃厚的興(xing) 趣,卻留下了如此徹底的抽象形象。我對愛因斯坦的興(xing) 趣即始於(yu) 那個(ge) 時期,但在愛因斯坦之外,我還對實驗和理論驚人的協同方式感到好奇,著迷於(yu) 工藝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與(yu) 理論物理學的巨大抽象之間的緊密結合。
多年來,我的工作一直受到抽象思想與(yu) 極為(wei) 具體(ti) 的對象之間奇特對峙的指引。科學史、社會(hui) 學和認識論於(yu) 我而言緊密相連,我在科學史領域所從(cong) 事的工作始終受到哲學問題的推動與(yu) 啟迪。例如,我對什麽(me) 算作一個(ge) 論證感興(xing) 趣;何為(wei) 完成了一項論證?實驗者如何區分真實效應與(yu) 儀(yi) 器或環境的人為(wei) 效應?我們(men) 自認為(wei) 知道數學演繹的結論意味著什麽(me) ,但是如果我通過計算機模擬演示了某個(ge) 結果,那又意味著什麽(me) 呢?如果我進行一次模擬,並展示了彗星尾部形成了島嶼,我是證明了這個(ge) 結果呢,還是僅(jin) 僅(jin) 是開始了一個(ge) 需要更多分析性的數學推導的解釋呢?這些問題如今仍然困擾著各個(ge) 領域。它們(men) 不可避免地既是曆史的又是認識論的問題——也就是說,它們(men) 既涉及到普通的科學實踐,同時又是根本性的哲學問題。可以這麽(me) 說,當我選擇解決(jue) 一個(ge) 問題時,通常是因為(wei) 它被這些不同的光照亮了。
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當我和其他一些曆史學家、社會(hui) 學家和哲學家開始關(guan) 注儀(yi) 器和實驗室時,在科學史研究中強調實驗研究似乎還相當奇怪。大多數曆史學家和哲學家熱衷於(yu) 表明(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的工作餘(yu) 波),所有的科學都源自理論。我想這是對20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實證主義(yi) (positivism)的一種反動,當時哲學家們(men) 堅持認為(wei) 所有的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都源於(yu) 感知和觀察。無論如何,沒有人認真研究何為(wei) 實驗室,實驗室從(cong) 何而來,以及它如何運作。從(cong) 那時起,對實驗實踐的曆史及其發展變化的探究已經發展成為(wei) 一個(ge) 更大的研究領域。我不僅(jin) 對實驗室本身感興(xing) 趣,而且對最抽象的理論也感興(xing) 趣。例如,最近我一直在寫(xie) 關(guan) 於(yu) 弦論的文章,具體(ti) 而言是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之間在試圖厘清什麽(me) 應該被證明時的對峙,這無疑是有史以來科學中最抽象的形式。
其實,對於(yu) 每個(ge) 具體(ti) 的例子,我最感興(xing) 趣的是哲學問題如何啟發並被科學實踐所闡明,有時具體(ti) ,有時抽象。我想我總是對拋開中級泛化(mid-level generalization)感興(xing) 趣,而探索最抽象和最具體(ti) 的結合方式,就像在《愛因斯坦的時鍾和龐加萊的地圖》(Einstein’s Clocks, Poincaré's Maps)中做的那樣。對於(yu) 從(cong) 紫外線到紅外線的順滑光譜裏有什麽(me) 我並不感興(xing) 趣,我希望“彎曲”光譜的邊緣,使抽象和具體(ti) 更直接地碰撞在一起。
彼得·加裏森所著《愛因斯坦的時鍾和龐加萊的地圖:時間帝國》(Einstein's Clocks and Poincaré's Maps: Empires of Time)一書(shu) 。
許多年前,當我開始我的工作時,科學史幾乎完全集中在思想和理論的曆史上。實驗與(yu) 儀(yi) 器,對於(yu) 人們(men) 關(guan) 注的議題,在某種程度上隻是作為(wei) 產(chan) 生理論的輔助工具。而我開始感興(xing) 趣的是某些儀(yi) 器,或者說它們(men) 的使用方式,如何影響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的運作方式以及人們(men) 提出的問題。我的第一本書(shu) 《實驗是如何結束的》(How Experiments End)講的就是,無論是使用小型桌麵設備還是涉及數百人的大型實驗,實驗人員如何確定他們(men) 正在觀察的是真實的東(dong) 西。
然後我轉向了物理學的另一種亞(ya) 文化——是一種真正對機器本身,而不僅(jin) 僅(jin) 是實驗感興(xing) 趣的人的亞(ya) 文化。我想知道某些特定設備是如何承載基本原理的。例如,像雲(yun) 室(cloud chambers)和氣泡室(bubble chambers)這樣能產(chan) 生圖像的機器,是如何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成為(wei) 一群物理學家的標準證據的?或者,像蓋革計數器(Geiger counters)這樣有趣的小東(dong) 西——當它們(men) 靠近放射性物質時,會(hui) 發出哢噠聲——是如何產(chan) 生一種統計上的論據的?並且讓我感興(xing) 趣的是兩(liang) 類科學家們(men) 的傳(chuan) 統的對照:一類想通過拍照來了解事物;另一類是計算的傳(chuan) 統,他們(men) 想把信息更定量地結合起來,你也可以說這是數字化的,從(cong) 而產(chan) 生一個(ge) 論證邏輯。我的第二本書(shu) 《圖像與(yu) 邏輯》(Image and Logic)正是關(guan) 於(yu) 現代物理學中這兩(liang) 個(ge) 巨大的、長期存在的傳(chuan) 統的。
最近,我一直在研究我認為(wei) 是物理學的第三種亞(ya) 文化:理論家。我想要了解的是,理論家在創造最抽象的物理概念時,無論是量子場論、相對論,還是任何其他理論分支,是如何將抽象概念同現實世界非常具體(ti) 的機器和設備相關(guan) 聯起來的。具體(ti) 而言,在《愛因斯坦的時鍾和龐加萊的地圖》一書(shu) 中,我追尋的是19世紀晚期對同時性(simultaneity)的廣泛關(guan) 注——時間是什麽(me) ,時鍾又是什麽(me) 。這裏還有一個(ge) 關(guan) 鍵的抽象和哲學的維度,但它也源自純粹的技術關(guan) 切。例如,你如何繪製地圖或通過海底電纜發送信號?如何協調和分流列車,使它們(men) 在同一軌道上相向行駛時不會(hui) 相撞?最後,我對理論家的興(xing) 趣讓我開始關(guan) 注19世紀末最緊迫的物理問題,即當一個(ge) 物體(ti) 穿過人們(men) 稱為(wei) “以太”的無所不在的實體(ti) 時,電和磁是如何作用的。
我對科學的物質性的興(xing) 趣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我的曾祖父一直活到90多歲,他曾在柏林接受培訓,後來在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Ediosesn)的實驗室工作,是一名電氣工程師。我和他一起在他的地下室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被他所做的事吸引住了。那裏就是你能想象的弗蘭(lan) 肯斯坦博士(Dr. Frankenstein)電影中的實驗室,有巨大的雙擲開關(guan) ,電弧閃耀於(yu) 黑暗的空間中,架子上排列著裝滿水銀的瓶子。我喜歡這裏的一切。我17歲時離開高中,在巴黎綜合理工學院(Ecole Polytechnique)學習(xi) 了一年的物理和數學。我曾有機會(hui) 跟隨偉(wei) 大的數學家勞朗·施瓦茨(Laurent Schwartz)學習(xi) 。我去過法國很多次,會(hui) 說法語,之所以想去法國是因為(wei) 我對歐洲政治很感興(xing) 趣——那是政治上的瘋狂時期,直到越南戰爭(zheng) 結束。我想,要想在一個(ge) 有趣的地方工作,唯一的機會(hui) 就是從(cong) 事物理方麵的研究,所以我給各個(ge) 物理實驗室寫(xie) 了信。而他們(men) 接納了我,一定是出於(yu) 好玩的原因——一個(ge) 17歲的美國人竟然會(hui) 給理工學院寫(xie) 信。
剛開始的時候,我對哲學問題很感興(xing) 趣,認為(wei) 學習(xi) 物理是解決(jue) 其中一些問題的途徑。我在一個(ge) 研究等離子體(ti) 物理的實驗室裏工作,現在很多實驗是在宏偉(wei) 的實驗室中的巨型機器裏完成的,而當時還可以在比桌子大不了多少的設備上做小規模的實驗。我對這些機器,信號發生器、記錄裝置、示波器,以及關(guan) 於(yu) 世界的理論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是如何從(cong) 這些物質實體(ti) 中產(chan) 生的非常著迷。在哈佛讀書(shu) 時,我找到了一種方法,將學習(xi) 的大量的物理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與(yu) 曆史和哲學結合起來。
這把我帶回到了愛因斯坦。
協調時鍾:愛因斯坦的隱喻與(yu) 明示
我們(men) 今天所了解的愛因斯坦大部分是基於(yu) 他的晚年經曆,那時他為(wei) 自己幾乎疏遠所有社交和人類事物而感到自豪,把自己塑造成一個(ge) 心不在焉、超脫世俗的人物。我們(men) 記得愛因斯坦說過,對於(yu) 一個(ge) 理論物理學家來說,最好的事情是在與(yu) 世隔絕的地方靜靜地守護燈塔,以便能夠進行純粹地思考。我們(men) 對理論物理學家有這樣的刻板印象,並將其投射到愛因斯坦的奇跡年,1905。人們(men) 很容易認為(wei) 他在專(zhuan) 利局做一份日常工作隻是為(wei) 了維持生計,而實際上他真正的工作純粹是腦力的。這種分裂的生活方式對我來說毫無意義(yi) ;我想知道他在機器和物體(ti) 細節方麵的工作是如何與(yu) 那些抽象概念聯係起來的,並開始思考相對論本身是如何與(yu) 創造相對論的時間、地點和機器聯係在一起。
多年以後——1997年某個(ge) 夏日——我在北歐的一個(ge) 火車站裏,看著站台上優(you) 雅排列的時鍾,分針都是一樣的。我想,“天呐,他們(men) 那時造了如此非凡的時鍾。多麽(me) 了不起的裝置!”但隨後我注意到,秒針也在同步滴答作響。這意味著這些鍾太準了。於(yu) 是我想也許它們(men) 並不是精準的時鍾,也許它們(men) 隻是被電信號連接在一起,同步前進而已。也許愛因斯坦在寫(xie) 相對論論文的時候見過這樣的鍾。
回到美國後,我開始翻閱瑞士、英國、德國和美國的舊專(zhuan) 利和工業(ye) 記錄,結果發現在19世紀晚期有一個(ge) 巨大的協調時鍾產(chan) 業(ye) 。突然之間,愛因斯坦1905年論文開頭的那個(ge) 著名比喻看起來就不那麽(me) 奇怪了。愛因斯坦要求我們(men) 審視同時性的含義(yi) 。他說,想象一列火車進站,你就站在這裏。如果當火車駛停在你麵前,你手表上的時針剛好指向7點時,那麽(me) 你會(hui) 說火車到達和你手表上顯示的7點是同時的。但是,當你的時鍾在7點時,一輛火車恰好抵達遠方的車站,這意味著什麽(me) ?愛因斯坦接著發展了一種技術來說明這意味協調時鍾,並解釋說這就是同時性。同時性的準操作(quasi-operational)定義(yi) 成為(wei) 他理論的基礎,並導致他得出了驚人的結論,即同時性依賴於(yu) 參照係,由此長度的測量在不同的參照係中是不同的。還有所有其他著名且驚人的相對論結果,都是源於(yu) 這個(ge) 概念。
突然間我明白了,愛因斯坦關(guan) 於(yu) 火車和車站的那些看似抽象的比喻,實際上完全是隱喻,但也完全是字麵意思。擔心“同時性”的意義(yi) 的人不止一個(ge) ,不隻有一個(ge) 與(yu) 世隔絕的燈塔看守人,還有一大群人在擔心“一列火車即將到達一個(ge) 遙遠的火車站意味著什麽(me) ”。他們(men) 將電信號通過電報線路發送到遙遠的車站,以此來確定同時性,這種方式與(yu) 愛因斯坦在那篇改變曆史的論文中描述的方式非常相似。
龐加萊的技術與(yu) 工程
因此我開始進一步研究,想知道在19世紀末還有誰會(hui) 擔心同時性。事實證明,偉(wei) 大的法國哲學家、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龐加萊與(yu) 愛因斯坦的想法大致相同。他還想批判絕對同時性的概念,並讓它成為(wei) 一種可以衡量的東(dong) 西。龐加萊沒有選擇火車和車站,而是選擇了電報員在一條線路上交換信號作為(wei) 他的關(guan) 鍵隱喻。
在他1898年1月發表的著名哲學文章中[3],龐加萊說,同時性實際上隻是信號的交換,就像兩(liang) 個(ge) 報務員試圖確定他們(men) 之間有多少經度差。如果地球是靜止的,我們(men) 隻要抬頭看看哪些恒星正對著我們(men) ,就能找到我們(men) 的經度。但是地球在轉動,所以要比較兩(liang) 個(ge) 經度,也就是兩(liang) 個(ge) 不同位置上方的恒星,你必須同時進行測量。因此,幾個(ge) 世紀以來,地圖繪製者一直擔心同時性問題以及如何確定它。到19世紀晚期,人們(men) 通過海底電纜跨越大洋交換電時間信號(編者注:參見《一根電纜連起歐美大陸,人類通信曆史從(cong) 此改變》),有趣的是,龐加萊就在其中——1899年,他被選為(wei) 巴黎經度局(Bureau of Longitude in Paris)的主席。後來在1900年12月,他把他對時間的新定義(yi) 從(cong) 哲學和技術帶入了物理學的中心地帶。他表明,如果電報員在以太中移動時協調他們(men) 的時鍾,他們(men) 的時鍾就會(hui) “看起來”是同時的,盡管從(cong) “真正的”以太靜止係來看,它們(men) 並不同時。但現在,對龐加萊來說,同時性的新定義(yi) 矗立在哲學、技術和物理三大領域的核心。
龐加萊不僅(jin) 是他那個(ge) 時代著名的數學家和哲學家,他也是一個(ge) 擁有高超工程技能的人。他在巴黎綜合理工學院和巴黎礦業(ye) 學院受訓成為(wei) 一名見多識廣的工程師,後來成為(wei) 綜合理工學院最傑出的教授之一。讓我感興(xing) 趣的是龐加萊的情境性(situatedness):就像愛因斯坦一樣,當龐加萊援引經度測報員時,他既是在比喻,也是在字麵上的。他改變了所有物理學的核心概念,同時也解決(jue) 了地圖繪製者的實際操作問題。
雖然遠不如愛因斯坦出名,但在世紀之交,龐加萊的大眾(zhong) 哲學著作《科學與(yu) 假設》(La Science et l'Hypothèse)和《科學的價(jia) 值》(La Valeur de la Science)在法國都是暢銷書(shu) 。這兩(liang) 本書(shu) 對現代科學哲學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人們(men) 仍會(hui) 在哲學課程中閱讀它們(men) 。它們(men) 很早就被翻譯成許多其他語言,包括德語和英語,並被廣泛傳(chuan) 播。龐加萊開創了包括拓撲學在內(nei) 的眾(zhong) 多數學全新領域。他幫助創造了混沌科學,我們(men) 對複雜性科學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yu) 他。他對後來的相對論做出了巨大貢獻,而後者在物理學的許多其他分支中也很重要。他是一個(ge) 真正的全才,還繼續從(cong) 事工程方麵的工作。埃菲爾鐵塔是為(wei) 國際博覽會(hui) 而建的,龐加萊是拯救鐵塔免於(yu) 被拆除的人之一,因為(wei) 他發現了一種把它用作軍(jun) 事天線的方法。事實上,在很大程度上,在龐加萊的指導下,埃菲爾鐵塔本身變成了一個(ge) 巨大的天線,可以向世界各地發送時間信號——從(cong) 加拿大到非洲之巔的測繪員都能靠它工作。他在高等工程和抽象數學之間流暢地來回切換,在許多領域都留下了豐(feng) 厚的遺產(chan) ,他總是以具體(ti) 、直觀的方式進行推理——可以說,他是一個(ge) 抽象工程師。他對時間的看法也不例外。
物理、曆史與(yu) 哲學的交匯
在了解了更多關(guan) 於(yu) 龐加萊的星空体育官网入口网站後,我試圖理解他和愛因斯坦是如何從(cong) 根本上重新定義(yi) 時間和空間觀念的,為(wei) 此我審視哲學上的抽象問題,研究物理學上的問題,以及一些技術問題(比如防止火車相撞,協調橫跨帝國的地圖繪製等),而這些問題可能適合整合成一個(ge) 故事。它從(cong) 一個(ge) 非常簡單的想法開始:如果我能讓兩(liang) 個(ge) 事件的時鍾顯示相同的結果,則這兩(liang) 個(ge) 事件是同時發生的。那麽(me) 我們(men) 該如何協調這些時鍾?我從(cong) 一個(ge) 時鍾發送一個(ge) 信號到另一個(ge) ,並考慮信號到達對方所需的時間。這是基本的思想,但卻是相對論的所有,E=mc^2,以及愛因斯坦得到的很多結果的基礎。問題是,這個(ge) 想法從(cong) 何而來?愛因斯坦和龐加萊這兩(liang) 個(ge) 人提出了這個(ge) 實際的、幾乎是操作性的同時性概念,我想把他們(men) 看作是技術、哲學和物理推理的交匯點。他們(men) 是站在這三項交叉點正中間的兩(liang) 個(ge) 人。
有時人們(men) 問我,愛因斯坦和龐加萊關(guan) 於(yu) 同時性的解釋的真正基礎是什麽(me) ?它真的是物理學嗎,還是本質上是技術,抑或歸結為(wei) 哲學?我認為(wei) 這些都是錯誤的提問方式。對我來說,這就像是在問星形廣場(Place de l’Etoile)到底是在福煦大街(Avenue Foch)還是雨果大街。星形廣場之所以是一個(ge) 地方,是因為(wei) 它位於(yu) 這些大街的交匯處。我們(men) 正處在一個(ge) 哲學、物理學和技術交匯的非凡時刻,正是因為(wei) 在世紀之交,三股非常強大的事業(ye) 和推理潮流交匯在一起。這就像在一個(ge) 巨大的劇院裏,有三盞聚光燈同時射向同一個(ge) 位置,那裏就是焦點。
對於(yu) 鐵路工程師和地圖繪製者來說,知道如何定義(yi) 同時性是很重要的。對哲學家來說,弄清楚時間是什麽(me) 、時鍾是什麽(me) ,以及如何定義(yi) 時間也是很重要的:是利用機械時鍾,還是利用天文現象,還是某種隱藏在所有表象背後的抽象時間。對於(yu) 物理學家來說,理解什麽(me) 是同時性非常重要,這樣才能知道如何解釋物理學中最重要的方程:關(guan) 於(yu) 電和磁的麥克斯韋方程。龐加萊和愛因斯坦比任何人都更關(guan) 心這個(ge) 交匯的所有三個(ge) 部分,這就是為(wei) 什麽(me) 要把它們(men) 放在一起理解。當然,時鍾並沒有導致相對論,就像相對論沒有導致現代時鍾同步的轉變一樣。
愛因斯坦和龐加萊極具吸引力,因為(wei) 你無法想象在某些方麵的相似處比這他們(men) 更相近的人了。他們(men) 有共同的朋友,在許多相同的地方發表文章,在許多相同的問題上傾(qing) 力研究。他們(men) 都在自己的專(zhuan) 業(ye) 領域處於(yu) 頂尖地位,都喜歡為(wei) 更廣泛的讀者寫(xie) 作,都被哲學家們(men) 非常認真地對待,都對技術工程有濃厚的興(xing) 趣並接受過訓練。然而他們(men) 之間卻遠得不能再遠了。在某種程度上,他們(men) 讓我想起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對他來說,閱讀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幾乎是無法忍受的,因為(wei) (弗洛伊德在幾個(ge) 場合說過)尼采的思想(和他)太接近了,但卻是圍繞著另一種不同的方法組織起來的。
龐加萊和愛因斯坦各自擁有19世紀和20世紀最多的科學通信集,包括他們(men) 和其他人數以千計的往來信件,他們(men) 兩(liang) 人卻在生命中的交集裏從(cong) 未交換過一張明信片。在龐加萊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們(men) 見過一次麵,當時龐加萊主持一個(ge) 非常重要的物理學會(hui) 議中的一場,愛因斯坦在會(hui) 上報告了他關(guan) 於(yu) 光量子的新想法。在會(hui) 議的尾聲,龐加萊說,愛因斯坦的報告與(yu) 物理學應有的樣子——即,它可以用因果相互作用(causal interactions)來描述,可以用合理的微分方程來描述,可以用原理和推論的清晰陳述來描述——如此不同,他簡直無法忍受,並在做結語時明確表示,愛因斯坦所說的是如此自相矛盾,以至於(yu) 可以從(cong) 它得出任何事情。他認為(wei) 這對科學來說是一場災難。愛因斯坦回到家後,給一個(ge) 朋友潦草地寫(xie) 了一張便條,講述了同行們(men) 所做的令人驚歎的工作,他是多麽(me) 欽佩甚至仰慕洛倫(lun) 茲(zi) (Hendrik Lorentz),但卻貶低龐加萊似乎什麽(me) 都不懂。他們(men) 就像夜行船一樣彼此擦肩而過,根據相對性,互相無法認可對方的存在。然而,在他們(men) 不愉快的相遇的幾周後,龐加萊為(wei) 正在申請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的愛因斯坦寫(xie) 了一封推薦信。這是一封令人印象深刻的信,信中大體(ti) 上說,這個(ge) 年輕人很可能會(hui) 做一些最偉(wei) 大的事情,即使他的瘋狂想法隻有少數被證明是正確的,他也是一個(ge) 極其重要的人物。這封信極富風度和慷慨。他們(men) 再也沒有直接交流過一句話,也再也沒有見麵。
愛因斯坦和龐加萊之間的對比,以及他們(men) 對所做事情的不同理解,代表了20世紀現代科學的兩(liang) 種宏大而互相競爭(zheng) 的願景。盡管龐加萊和愛因斯坦對於(yu) 相對論提出的方程非常相似——本質上完全相同,龐加萊始終認為(wei) 他所做的是通過應用理性來校正、修複或延續過去。正如他的一位親(qin) 戚曾經說過的那樣,他是在填補世界地圖上的空白。愛因斯坦願意用不同的方式,他說舊的方法太複雜了,充滿了零敲碎打的解決(jue) 方案,我們(men) 需要的是用幾條堅實的原理作為(wei) 純粹經典的基礎,從(cong) 頭再來。龐加萊認為(wei) 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一個(ge) 帝國——毫無疑問是法蘭(lan) 西帝國,但也是十九世紀物理學的帝國。他雄心勃勃,但與(yu) 愛因斯坦的現代主義(yi) 不同,這是一種補償(chang) 性的、改良的現代主義(yi) ,一種充滿理性希望的第三共和的現代主義(yi) 。愛因斯坦的現代主義(yi) 更具顛覆性、分類性和淨化性。隻有通過理解哲學、物理學和技術的三重交匯,人們(men) 才能真正理解新世紀的每一個(ge) 不同願景。
科學發展的“臨(lin) 界乳光”
你可能會(hui) 問,我也經常想知道,現在該如何看待這類事。也就是說,現在有沒有這種三重交匯的類比?我是這樣想的:當你考慮龐加萊和愛因斯坦時,你是在試圖理解各種不同尺度下的時間協調和時鍾同步(synchronization)。他們(men) 試圖弄清楚如何在一個(ge) 房間或天文台、一個(ge) 街區或整個(ge) 城市內(nei) 協調時鍾,與(yu) 此同時,擔心這些事情的人也在敷設橫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電纜。愛因斯坦和龐加萊不僅(jin) 擔心行星水平的尺度,還考慮如何在整個(ge) 宇宙中的不同參照係中協調時鍾。他們(men) 在問,同步是什麽(me) 意思?同時性是什麽(me) 意思?這些問題出現在各個(ge) 尺度,從(cong) 最小的到最大的,從(cong) 哲學和物理直至鐵路沿線的電線。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它不像我們(men) 在科學中提出的大多數問題,因為(wei) 它沒有這樣的特征:從(cong) 純抽象的東(dong) 西開始,然後變成應用物理和工程,最終在工廠車間結束。這不是柏拉圖式的提升,也不是馬克思主義(yi) 的樸素版本,在其中,機器和機器車間的關(guan) 係被慢慢地抽象到更廣闊的領域,直到它們(men) 成為(wei) 一種宇宙理論。
時間的約定俗成性問題,以及它如何與(yu) 物理過程和程序等同起來的問題,是人們(men) 所考慮的所有問題中的關(guan) 鍵。我們(men) 在實踐和哲學之間來回穿梭所需要隱喻,不僅(jin) 僅(jin) 是從(cong) 抽象到具體(ti) 的凝結;(這個(ge) 過程)也不是蒸發,在蒸發過程中,水變成蒸汽時密度降低。相反,更有用的是物理學家稱之為(wei) 臨(lin) 界乳光(critical opalescence)的現象。通常的乳光是牡蠣殼的顏色,你可以看到所有的顏色都被反射出來,珍珠光彩奪目的表麵或某些貝殼的內(nei) 表麵,你可以同時看到紅色、綠色和白色。物質的臨(lin) 界乳光發生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例如在一個(ge) 由水和蒸汽組成的係統中,溫度恰到好處。在這個(ge) 關(guan) 鍵時刻(臨(lin) 界點)發生了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液體(ti) 開始在所有的尺度上——從(cong) 幾個(ge) 分子大小到整個(ge) 係統——發生蒸發和凝結。突然之間,由於(yu) 各種大小的液滴形成——從(cong) 幾個(ge) 分子聚集到整個(ge) 係統——每種波長的光都會(hui) 反射回來。如果你用藍光照射,你看到的是藍色;如果你用紅光照射,你看到的是紅色;如果你用黃光照射,你看到的是黃色。
這就是我們(men) 在看待這種情況時需要用到的隱喻。龐加萊和愛因斯坦在哲學問題、物理問題和實踐問題之間來回切換。在19世紀90年代末,龐加萊在讀者是地圖繪製者和經緯測繪員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同時他也在物理學雜誌和形而上學與(yu) 道德雜誌上發表文章。他的思維在哲學、物理和技術這三個(ge) 領域之間來回切換,速度非常快。
這樣一來有人可能會(hui) 問,這與(yu) 現在相比如何?什麽(me) 樣的臨(lin) 界乳光標誌著近代的科學?在我看來,這似乎相當罕見,但你可能會(hui) 在圍繞計算而發展起來的科學藏品中看到它。在這裏,關(guan) 於(yu) 意識,關(guan) 於(yu) 計算機如何運行,關(guan) 於(yu) 科學、代碼和數學物理的思想都匯集在一起。馮(feng) ·諾依曼(John von Neumann)認為(wei) ,意識及其器官(記憶、輸入—輸出、處理)是設計編程計算機的一種方式。這樣被編程的計算機就成了意識的模型。在計算發展過程中被編碼的信息思想,也成為(wei) 更普遍地理解語言和交流的方式,並再次反饋回設備中。信息、熵和計算在更廣泛的層麵上成為(wei) 我們(men) 的隱喻。這種臨(lin) 界乳光的時刻並不常見,肯定比我們(men) 所說的科學革命更罕見。它們(men) 是另一種的東(dong) 西。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臨(lin) 界乳光指向的是科學所處的時間和地點——在那裏,我們(men) 開始在完全不同的尺度上,使用並通過機器進行思考;我們(men) 在抽象和具體(ti) 之間如此高頻地來回切換,它們(men) 以根本性的全新方式互相闡釋,而這種方式不是簡單的蒸發或凝結模型可以比喻的。當我們(men) 看到這種乳光時,我們(men) 應該深入地挖掘它們(men) ,因為(wei) 它們(men) 是我們(men) 文化的變革時刻。
譯者注
[1]即“頓呼”,指寫(xie) 文章或講話過程中,敘述某人或某物時突然撇開聽眾(zhong) 或者讀者,而直接和所涉及的人或物說話的一種修辭格。
[2]原文為(wei) :“Newton, forgive me; you found the only way which, in your age, was just about possible for a man of highest thought and creative power.” 此處直接采用了許良英等編譯的《愛因斯坦文集》(增補本第一卷,商務印書(shu) 館)中的譯文。
[3] H. Poincaré, La mesure du temps, Revue de Métaphysique et de Morale 6 (1): 1-13(1898).
作者簡介
彼得·加裏森(Peter Galison):哈佛大學Joseph Pellegrino教授、物理學教授;曆史科學儀(yi) 器收藏主任。加裏森教授著有多部著作,例如本文中提到的《愛因斯坦的時鍾和龐加萊的地圖:時間帝國》(Einstein's Clocks and Poincaré's Maps: Empires of Time),《實驗如何結束:意象與(yu) 邏輯》(How Experiments End),《客觀性》(Objectivity,與(yu) Lorraine Daston合作)等。前者獲得了輝瑞科學史最佳書(shu) 籍獎(Pfizer Prize for Best Book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此外他還是製片人,參與(yu) 多部科學紀錄片的製作。
本文編譯自Peter Galison, “EINSTEIN AND POINCARE, A Talk with Peter Galison”,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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