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明《三才圖會(hui) 》中的周瑜和諸葛亮畫像

圖2：戴帢的人（選自《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

圖3：蘇東(dong) 坡像（局部，趙孟頫繪）

蘇東(dong) 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有一句，“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描寫(xie) 的是周瑜舉(ju) 重若輕、指揮若定的瀟灑姿態。然而，其中提到的“羽扇綸巾”，從(cong) 古至今的普遍看法卻並非周瑜的常備行頭，相反恰恰是“氣死”周瑜的冤家諸葛亮的代表裝束。東(dong) 坡先生這樣寫(xie) ，似乎跟讀者開了一個(ge) 大大的玩笑。

“羽扇綸巾”並非諸葛亮的專(zhuan) 屬

羽扇很直觀，不必細說，但什麽(me) 是綸巾，現代人很難想象。明代百科式圖錄類書(shu) 《三才圖會(hui) 》中講到“諸葛巾”時，是這樣描述的：“諸葛巾，此為(wei) 綸巾。諸葛武侯嚐服綸巾執羽扇指揮軍(jun) 事，正此巾也。因其人而名之。”至此，看似把綸巾的所屬問題坐實了。

但是，綸巾作為(wei) 一種首服，是否就因為(wei) 諸葛亮曾經佩戴，一定不會(hui) 出現在周瑜的頭上呢？這樣的結論未免太過武斷。事實上，東(dong) 漢末年以及三國兩(liang) 晉時期，在貴族名士中間的確興(xing) 起了戴巾的潮流。

按照《晉書(shu) ·輿服誌》的記載，袁紹就喜歡頭戴縑巾（雙絲(si) 細絹製的頭巾）指揮作戰，公孫瓚、孫堅等也都有戴巾的傳(chuan) 說。照理這些人都是軍(jun) 事領導，帶兵打仗應該頭戴武冠，戴巾是一件反常的事情。然而，潮流之下的反常不會(hui) 遭到指責，甚至會(hui) 受到讚美。

蘇東(dong) 坡生活的年代比《三才圖會(hui) 》的作者更早，這位大才子的見識也遠遠高於(yu) 普通人，所以更為(wei) 合理解釋是，在那個(ge) 年代，綸巾並非諸葛亮的專(zhuan) 屬，完全可能出現在周瑜的頭上。蘇東(dong) 坡寫(xie) 詞的時候，世上並無《三國演義(yi) 》，用羽扇綸巾表現周瑜的瀟灑，當然沒有異議。隻是從(cong) 明代開始，由於(yu) 小說的刻畫，諸葛亮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這份榮耀才專(zhuan) 屬於(yu) 他，周瑜的首服則畫成了另外的樣子（見圖1）。

巾、冠、帢，古人的“頭等大事”

在現代人眼裏，巾和冠很容易混淆。比如，諸葛亮的綸巾更像一頂帽子，很難與(yu) 日常生活中的巾聯係起來。一般來說，服裝是生活用品，定義(yi) 往往不甚嚴(yan) 格，是以大部分情況作為(wei) 區分的依據。

古代巾和冠的主要區別是：巾多是軟性材料為(wei) 主體(ti) ，冠則多為(wei) 硬質材料；巾可以直接戴在頭上，既不需要加貫穿發髻的簪子，也不需要用纓在下巴處打結固定——而絕大部分冠少不了這兩(liang) 個(ge) 部件。所以，如果看到諸葛亮的畫像或雕塑上出現了簪、纓，說明創作者的理解出現了錯誤。

由於(yu) 受到名流追捧，巾也隨之演變出多種款式，除了綸巾，還有逍遙巾、純陽巾、萬(wan) 幅巾、平定四方巾……並且不限於(yu) 男子，女子也同樣戴巾。女子戴的巾幗，後來成為(wei) 女性的代名詞。

史書(shu) 有一項記載，頭戴綸巾的諸葛亮，用女子戴的巾對司馬懿進行了一次羞辱：亮數挑戰，帝不出，因遺帝巾幗婦人之飾（《晉書(shu) ·宣帝紀》）。這一次果然奏效，司馬懿派人千裏請戰，準備雪恥。

看前麵幾位玩得這麽(me) 投入，曹操也緊跟時尚，搞出了個(ge) 新款式——帢。帢從(cong) 名義(yi) 上仿的是遠古的皮弁，但其實也是巾的一種，看上去就像幾十年前還在使用的帽頭（見圖2）。但曹操搞的帢是白色，很多人覺得不吉祥，並且後世對他的評價(jia) 頗低，所以白帢就被用作皇帝的喪(sang) 服了。

名流為(wei) 何愛戴平民頭上的巾

巾在古代，最早是平民的首服。按理說，漢武帝開始獨尊儒術，東(dong) 漢第二位皇帝漢明帝恢複了冕服製度，使儒家思想重新在服裝當中得到滲透，人們(men) 應該更喜歡冠冕才對。可僅(jin) 僅(jin) 過了一百年，社會(hui) 名流就對冠冕失去了興(xing) 趣，轉而追捧平民所戴的巾。

服裝並不能改變曆史，但能反映曆史，這一潮流的出現，其實與(yu) 思想和政治的變化密切相關(guan) 。首先，思想因素。漢初由道家思想主導，從(cong) 漢武帝開始轉而推崇儒家，但到了東(dong) 漢末期，道家思想又悄悄抬頭。於(yu) 是，道家的天人合一、寬鬆自然，再次借助服裝載體(ti) 得以呈現。其次，政治因素。冕主要體(ti) 現家族統治，冠主要體(ti) 現集團統治，東(dong) 漢的官僚體(ti) 係隨曆史推移，逐漸形成多個(ge) 勢力圈，以至於(yu) 群雄並起、諸侯割據，他們(men) 按捺不住向皇權表達不恭的衝(chong) 動。

就這樣，平民頭上的巾，就成了名流追求自然、群雄覬覦皇權的一種表達方式。巾的流行，也預示著東(dong) 漢政權距離終結為(wei) 時不遠了。當然，由於(yu) 巾同時也能體(ti) 現低調、節儉(jian) 等美德，所以大量儒生也成為(wei) 愛好者，形成一種經久不衰的文化現象。

“東(dong) 坡巾”引領宋代時尚

蘇東(dong) 坡寫(xie) 下“羽扇綸巾”，說明他內(nei) 心對巾有一種認同。以他的豪放性格、跌宕人生，還有巾的親(qin) 民屬性，幾乎注定會(hui) 喜歡這種首服。在宋代引領時尚的“東(dong) 坡巾”，就由他創意成形（見圖3）。

《三才圖會(hui) 》中寫(xie) 道：“東(dong) 坡巾有四牆，牆外有重牆，比內(nei) 牆少殺，前後左右各以角相向，著之則有角，介在兩(liang) 眉間，以老坡所服，故名。”這說的是，東(dong) 坡巾的主體(ti) 是個(ge) 高桶，有四個(ge) 角；在高桶之外有圍牆，要比高桶低一些；高桶的前後左右各有角，戴的時候一定要有一隻角處在兩(liang) 眉之間。

據說，東(dong) 坡巾是蘇東(dong) 坡在監獄裏製作的，因為(wei) 身為(wei) 囚犯，不能再穿戴官服，所以製作了一款新的巾。當然，蘇東(dong) 坡的真實意圖已無從(cong) 知曉，那個(ge) 時代的審美也跟現在不同。現代人確實不容易看出這頂東(dong) 坡巾有什麽(me) 過人之處——不過是外圓內(nei) 方、中規中矩嘛。

但，真是這樣嗎？蘇東(dong) 坡的個(ge) 性被監獄生活磨沒了嗎？在這裏，我們(men) 不妨再用現代思維對東(dong) 坡巾做一些分析。

首先，東(dong) 坡巾的形狀，其高桶很高並且方方正正。我們(men) 假設這個(ge) 內(nei) 桶象征了蘇東(dong) 坡本人，方正、高聳、棱角正對前方，這一點很容易理解。其次，在高桶之外有一圈圍牆，可以理解為(wei) 想要禁錮住蘇東(dong) 坡的監獄，但蘇東(dong) 坡的豪放個(ge) 性和曠世才華怎會(hui) 被一圈圍牆所禁錮？於(yu) 是，圍牆被高桶撐破，形成了缺口，仿佛是他的思想衝(chong) 破牢籠。

這樣理解，未必是蘇東(dong) 坡的本意，但這樣理解，能讓我們(men) 看到蘇東(dong) 坡的才情、風骨、靈性、智慧。

東(dong) 坡巾一誕生就受到很多人的歡迎，他們(men) 可能隻是在乎款式與(yu) 眾(zhong) 不同，可能是因為(wei) 崇拜蘇東(dong) 坡的名聲，但一定也會(hui) 有人是理解了東(dong) 坡巾背後的涵義(yi) 卻心照不宣，隻用行動來欣賞和呼應，作為(wei) 精神的支持和心靈的安慰——這樣的人，就是傳(chuan) 說中的知己。

關(guan) 於(yu) 古代的首服，還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回望曆史，我們(men) 也許能夠明白祖先在他們(men) 所處情境之下的選擇動機，以及選擇所帶來的文化影響。

（作者係百家講壇《中國衣裳》係列講座主講人）